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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主张婚礼举行得简单些,虽然奥拉旭起初坚持要大事铺张一番,要大宴宾客,开个舞会,放线香焰火,举行一次大礼弥撒。结果她胜利了,婚礼很简单,一共举行两次仪式,一次由神父主持,一次由法官主持,都是在家里举行的。神父讲了一段道。那法官脸上带着酒鬼的疲惫神情,祝贺他们幸福。鲁伊律师也发表了一篇漂亮的讲话。他们在早晨结了婚后,就乘着驴子,穿过沼泽地带,薄暮时分,来到这种植园里的大厦。聚集在屋前草坪上的工人们,等驴队一近,就放起来复枪来。他们用这种方式来欢迎这一对新婚夫妇,可是埃丝特一听见这些黑夜里的枪声,就不由得胆战心惊。奥拉旭吩咐把朗姆酒分给仆人们。没有过几分钟,他就出去视察可可林的情形,察看烘炉里的可可豆,调查他们在大雨中损失了多少,埃丝特这就已经孤零零地独个儿待着了。一直等到他回来了,黑人女仆们才点起火油灯来。埃丝特听见青蛙叫,吓得不得了。奥拉旭简直无话可谈,只顾不耐烦地挨过时光。

“那是什么声音?”她听见池塘里又传来一声青蛙叫,就问。

“那是被毒蛇咬住的青蛙在叫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晚饭菜给端进来了,由黑人女仆们侍候,她们朝埃丝特投射着猜疑的目光。随后,晚饭刚刚一吃罢,他马上就粗暴地扯掉了她身上的衣裳,野蛮地占有了她的肉体,这个方式是她事先没有料想到的。

她对什么事都渐渐地习惯了。她如今跟黑人女仆们也相处得很好,甚至很喜欢费莉西亚,那是个忠心耿耿的黑白混血姑娘。她丈夫时常紧绷着脸不开口,突然淫心勃发,大发雷霆,那是叫十恶不赦的“雅贡索”也会吓得缩作一团的——她对这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对黑夜里大路边传来的砰砰枪声,对时不时给用吊床抬过的尸体,和伴送着的女人的哭声,她也习惯了。只有一样东西她还是不习惯,那就是屋子后面的那座大森林,晚上,在那儿河水积成的池塘里,青蛙在狠心的毒蛇嘴里绝望地叫着。

十个月后,一个男孩诞生了。他如今已经一岁半了。埃丝特看出这孩子简直是奥拉旭的化身,不禁万分害怕。他长得跟奥拉旭一模一样。埃丝特心里就不由得想起,这是她自己的不是,因为在受胎的时候,没有跟她丈夫合作。原来她从来不肯把自己献身给他,老是像一件东西或者一头野兽似的,让他任意摆布。虽然这样,她还是热爱这个孩子,为了他,什么都肯忍受。她已经对什么事都习惯了。她不再有梦想了。只有一样东西她还是不习惯,那就是那座森林和森林里的黑夜。

在狂风暴雨的夜晚,森林分外可怕。闪电照亮了高高的树顶,雷声隆隆作响,树木被连根拔了起来。碰到这种黑夜,埃丝特常常会吓得缩成一团,淌着眼泪,悲叹自己可怜的命运。那是些恐怖的夜晚,叫人不由得胆战心惊,这种感觉具体得很,活像一样抓得住、摸得着的东西。这种黑夜总是从叫人痛苦难熬的黄昏时分开始的。啊,这种黄昏,暴风雨的先驱呀?等布满了低压压的乌云的下午一过去,暮色就简直成为祸患了。随你点上多少火油灯,也没法把这暮色赶走,它总会找到这座屋子,使屋子、可可林和森林变成暮色笼罩下的一团漆黑,简直跟黑夜不相上下。树木会显得庞大非凡,暮色神秘莫测地越来越扩大,树身也越发显得高大。但听得一声声凄惨的叫声,那是不知名的鸟兽的叫声,是从——从哪儿传来的呢?她不知道。还有爬虫的叫声,和它们在枯叶上爬动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埃丝特总是觉得,早晚有一天,毒蛇会爬上前廊,钻进屋来,在某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直爬到她和她孩子的喉咙边,缠住他们的脖子,像一条项圈。从黄昏时分起,直到暴风雨来临,这一段时间里的种种恐怖景象,她实在没法用言辞来形容。后来,暴风雨终于拼命地压下来,造物主好像一心想把什么都毁个干净,这时候,她就会躲到火油灯光最亮的地方去。可是,即使这样,灯光投下的影子还是叫她害怕,叫她胡思乱想,叫她相信黑人们讲的那些带着浓厚的迷信色彩的故事。

逢到这种黑夜,她老是会想起一样东西,那就是好多年以前,在她小时候,祖母为了不让她害怕,唱给她听的摇篮曲。因此,她如今在自己的孩子的摇篮边,也眼泪汪汪地唱起来,唱了一支又一支,声音很低,对这种歌曲的神妙效力又有了信心。她唱给她儿子听,他呢,用一双严酷的棕色眼睛,奥拉旭的眼睛,仰望着她。话得说回来,她同时也是唱给自己听的,因为她也是个受了惊的小孩子呢。她低声唱着,用这种曲调来安慰自己,脸上淌着泪水。她忘掉了前廊上的黑影,外面那可怕的黑夜,树林里猫头鹰报凶信的叫声,叫人觉得凄惨的夜色,忘掉了那座森林和它的谜。她唱着这些古老的歌子,这些对抗魔鬼很有效力的简单曲调。好像她祖母的阴灵就在她头顶上翱翔,又亲热又体贴地保护着她。

接着,池塘里突然发出一声被毒蛇咬住的青蛙的惨叫,穿过森林,穿过可可林,直传进屋来。埃丝特正浑身发着抖,坐在这点着灯的屋子里,这声惨叫的尾声传进屋来,在她听来,比猫头鹰的叫声或者树叶的窸窸窣窣声更来得响亮,甚至比那呼呼的风声也更来得响亮。她不再唱了。她闭上了眼睛,能够看到——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个细节——那条黏糊糊的、叫人讨厌的爬虫,在地上的落叶堆里游着,最后突然扑到那只无辜的青蛙身上,这时候,这声绝望的垂死时的惨叫,就惊动了小溪那平静的水面,使这幕阴森森的夜景里充满了恐怖、险恶而苦难的气氛。

在这种黑夜里,她看见每一个屋角里都有蛇出现,有的从地板裂缝里钻出来,有的从屋瓦中间爬进来,有的趁每次开门的时候溜进来。一会儿,她闭着眼睛,看见它们小心翼翼地朝青蛙爬去,预备蹿上前去,置它于死地。隔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也许有一条毒蛇正在屋顶上慢慢地、偷偷地、静静地朝那张花梨木床爬过来,说不定会趁她熟睡的时候来绞死她呢,这一想,就不禁发起抖来。她一想到也许有条蛇正从墙上爬下来,就弄得睡不着觉,这种失眠之夜不知道有过多少啦!她在入睡的时候,只消听见一点儿声响,就会吓得心惊肉跳。她会掀掉了被子,爬起身来,跑到她儿子的摇篮边去。等她看清楚他正安安稳稳地睡着,就会把房间彻底地搜寻一通,手里拿着一支蜡烛,恐惧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奥拉旭有时候会醒过来,在床上咕噜几句,可是埃丝特还是继续一无所得地搜寻着。她再也睡不着了,只顾惊慌失措地等着等着,等那条蛇来。接着,它来了,朝她的床爬过来,她呢,浑身动弹不得,叫也叫不出口。她觉得它围上了自己的脖子,把她绞住。她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死去了,安殓在一口天蓝色的棺材里,脸上有着毒牙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