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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些什么?”她说,“难道你以为只有你老婆才配穿漂亮的衣裳,做好看的发型吗?”

“女儿啊,”西尼奥责备她说,“这是什么话?”他觉得她这副气愤的态度比她的打扮更叫人吃惊。

“这件衣服是我自己的。正是你给我的啊,父亲。我高兴什么时候穿就什么时候穿,谁也不该来取笑我。”

“你看上去活像个稻草人。”儒卡打着哈哈说。若奥·马加良斯听到这里,决定插嘴了。

“这身打扮时髦极了,”他说,“你看上去真像个‘卡里奥加’[54]。在里约,姑娘们正是这样打扮的。儒卡是跟你开玩笑呢。”

儒卡给了上尉一个白眼。他起先凭着冲动,想跟他争论一通。难道这家伙想给他上一堂礼节课吗?跟着,他想起来了,上尉是个客人,那从道义上讲,应该对这位年轻的小姐说客气话。

“各人嗜好不同,说不出所以然来。”他耸耸肩说。西尼奥·巴达洛不想让他们再争下去。

“念吧,女儿。”

可是她奔出房去了,免得他们看见她在淌眼泪。

她倒在蕾蒙达的怀里,不再暗暗抽泣,却放声大哭起来了。于是,这一晚只得由若奥·马加良斯愁眉苦脸地给西尼奥·巴达洛念《圣经》了,而西尼奥呢,斜着眼睛紧盯着他,好像在研究他,估量他似的。

第二天一清早,上尉一起身就到外边去散步,在马房前的院子里碰到了堂娜安娜,她正在那儿帮忙挤牛奶。他走过去,跟她聊天,她就一时停了手,抬起头来。

“昨晚我干了件傻事,”她对他说,“你准会认为我是不知怎么样的一个人了,先生。乡下姑娘妄想学城里姑娘的样,总会闹出这种笑话来。”她笑起来,露出一口又洁白又整齐的牙齿。

若奥上尉在矮门上坐下来。

“你穿得非常漂亮,”他说,“如果在里约的跳舞会上,你一定会是那里最漂亮的女人,我不骗你。”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比较喜欢我日常的那副样子?”

“跟你说老实话吧,的确是这样,”上尉的确是在说老实话,“我喜欢你现在这副样子,在我看来,真漂亮极了。”

堂娜安娜听了这话,站起身来,一手拎起牛奶桶。

“你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先生。我喜欢讲老实话的人。”她对他瞟了一眼,这就是她吐露爱意的方式。

蕾蒙达奔过来,脸上带着笑——这是个会心的微笑——把牛奶桶从女主人手里接了过去,她们俩就一起走了。

“看样子,”若奥·马加良斯对院子里的母牛低声说,“看样子,我快娶媳妇啦。”他带着主人翁的态度,朝那座大厦、大厦周围的草坪和远处的可可林扫了一眼。他接着想起了儒卡、西尼奥和种植园里的那帮“雅贡索”,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这一天,种植园里比往常格外热闹。每天早晨,工人们出发到可可林里去摘可可果,另外一批在木桶或者风干槽里踩着晒干的可可豆。大伙儿一边干活,一边唱着凄凉的歌子:

黑人生活真正苦,

苦是苦来不得了。

这种哀歌,被风吹送出去:是那些不得不从早到晚在炙人的阳光下、在可可林里干活的人的痛苦的心声。

今儿晚上我要死,

死在那遥远的暗角落;

你的裙边拍着我,

死也为你的俏脸蛋儿。

工人们去上工,一路上唱着凄凉的歌子,那是劳役之歌,单恋之歌。

可是,种植园里还有另外一种人。他们在外貌方面,在粗鲁的口气方面,在讲话的态度和身上的打扮方面,都跟工人们不相上下。可是这批人是“雅贡索”,眼前,每天都有这种人来到这里,把那些棚屋挤得满满的,连仓库里也睡满了,有的就躺在大厦前廊上——他们是儒卡到各处去张罗来的,要不,是德奥多罗、塔博加斯的埃斯梅拉尔多伍长、阿泽维多或者穆顿斯的派瓦神父打发来保卫巴达洛家的种植园,并且准备应付万一的。他们当中,有些是骑驴子来的,数目可不多,大多数人都是走来的,肩上背着来复枪,腰带上佩着刀子。他们来到前廊下,听候西尼奥·巴达洛发号施令,一面喝着堂娜安娜打发人送出来的朗姆酒。他们大都沉默寡言,年龄很难确定,有黑人也有混血儿,间或有个金头发的,杂在人堆里,很显眼。西尼奥和儒卡认识他们每一个人,堂娜安娜也一样。每天都有这种人来到这里。若奥·马加良斯估计,自从他到这里以来,一定已经来了三十个了。他不由得思量起来,这些事情会引起什么后果,再说,在奥拉旭那一面,又在进行什么准备。他觉得很有兴趣,因为他已经被这片土地迷住了,好像他已突然在这里扎下了根。他的旅行计划给抛在脑后了。他想象不出,自己怎样才能离开伊列乌斯,他也想象不出,凭什么理由要离开。

他心里满怀着这一套念头,动身回城。在火车上,西尼奥·巴达洛一直打着瞌睡,他坐在西尼奥身边,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回想一番。头天晚上,他在前廊上跟堂娜安娜道别。

“我明儿早上要走了。”

“嗯,我知道。不过,你还要再来,对不?”

“如果你要我再来,我就来。”

她对他望望,点点头,就奔进屋里去了,使他来不及亲一个吻,那是他万分想望而且希望能得到的。第二天早晨,他没有见到她的踪影,不过蕾蒙达带给了他一个口信。

“堂娜安娜吩咐我跟你说,她要到伊列乌斯去过圣若热节。”她还给了他一朵花,他把它藏在钞票夹里。

在火车上,他拼命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他得出的结论是,自己不自量力,已经陷得太深了。第一桩,就是测量土地,在文件上签字的那回事。他既不是工程师,又不是上尉,这一来,说不定会被人控告,给关进监牢。还是搭下一班船就走的好。好在他已经弄到了好些钱,可以维持好几个月的生活,不用发愁。可是最最糟糕的是,他深深地爱上了堂娜安娜。儒卡已经看出了些端倪,笑笑,还说了几句笑话——看上去他是赞成的。再说,他还警告过上尉,不论是谁,娶了堂娜安娜,就得弃邪归正,要不然,她会跟他过不去的。西尼奥呢,曾经盯着他,仔细地估量他,有一晚,还问了他不少问题,关于他的家庭、在里约的社会关系和他干的事业的情况。

这一来,若奥·马加良斯上尉只得扯了一大堆谎。他如今坐在火车里,想起了这些事,不禁惊慌起来,一双眼睛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望望露出在西尼奥上衣下的那支六响手枪的枪筒。他把这回事好好地考虑一番后,决定实在应该离开这里。他该乘船到巴伊亚去,并且因为搞了那次土地测量,即使到了那边也不能多待。他不能回里约去,不过整个巴西北部倒可以由他随意挑选。伯南布哥州的蔗糖厂厂主们,亚马索尼亚的橡树园园主们,都可以成为他的玩弄对象。在累西腓、贝伦[55]或者马瑙斯[56],他的扑克本领可以对他大大有用,他可以照样生活下去,不会碰到什么麻烦,至多偶尔被有个起了疑心的打牌人检举,从赌场里给撵出来,或者警察局来叫他去做一次无伤大雅的谈话。因此,若奥·马加良斯在火车上打定了主意,预备搭下一班船动身。他手头有一千五六百康托光景,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