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唐岑在前二十五年逆来顺受的人生滑向无可挽回的崩溃之前,一直是独自活在极度克制的抑郁之中。

这是何休断断续续和唐岑谈了一个月以后唯一的想法。

何休见过许多病人,有歇斯底里的,也有疯疯癫癫的,还有孤僻厌世的,却没有一个像唐岑这样,连抑郁都是克制而冷静的。

这种情况下的克制就意味着唐岑对外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长时间如此,令何休不免感到担忧。

“何医生想知道什么?”何休记得那天唐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被被子半遮着的拇指在食指上摩挲了好几下。唐岑脸上看不出些什么,但细节里还是透露出了他内心的犹豫和不安。

何休将身体向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着。他低头看了看交握着的手指,在唐岑不安的注视中缓缓抬起头:“有很多,但是我们慢慢来,有些事情可以等你想和我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那就……从头说起吧。何医生也可以直接问我,不是要配合警方的调查?”唐岑吊着点滴的那只手用力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反复揉着。

按照经验,从头说起对唐岑来说会有些困难,记忆力衰退的情况下太过久远的记忆里可能很多过程都会是模糊的。而且虽然是唐岑主动要求见他,态度又相当温和,但何休看得出他依旧畏惧沟通,也抗拒和别人提起自己的事情。

所以何休没有催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唐岑。他不着急,也不在乎另外两边的人是什么态度,唐家现在做主的是唐钤,他向来以唐岑的身体健康为重,而警方如果能从唐岑嘴里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就不会来找他了。

唐岑现在就像只被抛弃了的幼兽一般,脆弱又不安,但一旦有人向他伸出手,他又会在短暂试探后立刻乖顺地靠过来。

不得不说,陆晟确实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连对唐岑下手都毫不留情,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能逼着唐岑再体会一次那种锥心刺骨的痛苦。

何休推了推眼镜:“那就从头开始吧。”

十八年前,十七岁的唐岑和其他同龄人一样,还是个坐在教室里刻苦学习的高中生,每天重复着枯燥又乏味的生活。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只有唐岑那优异的竞赛成绩和富裕的家境了。只是唐岑向来低调谦和,和同班大部分同学的关系也算融洽,大多数人都习惯性忽视了这个事实。

“唐岑,等会儿放学一起去看高一的篮球赛吧。”下课铃一响,老师前脚刚走出教室,隔壁桌的男生就趴到唐岑的桌上,压着他的课本和笔记本大声嚷嚷道。

桌上突然多了个人趴着,整理到一半的笔记又被人强行压住,唐岑拿着笔的手悬在了半空中。他先是伸手扯了扯笔记本,见笔记本被扯到一角都起了褶皱也没能扯出来了,才无奈地将手上的笔盖上放在一旁。

唐岑将其他没被男生压着的课本抽出,不动声色地捋了捋被折起的地方后才放到了抽屉里:“放学可能不行,今天我家里有点事情,不好意思。”

男生被拒绝了也没在意,只是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没关系,我忘了你家里好像管得挺严的,下次吧。”之后从唐岑的桌上爬了起来,转头去邀请其他人。

唐岑低头看了看被男生压得有些皱的笔记本,扯了扯纸页也没能扯平,叹了口气就认命地抬手拿起放在一旁的笔继续整理上一节课的笔记。

课间只有短短的十分钟,被男生耽误了一会儿之后就没剩多久了。唐岑看了看剩下的部分,写快一些在上课前或许可以整理完。

但事违人愿,男生刚走,前桌的女生就拿着课本转了过来。她看着正在写字的唐岑有些害羞地问道:“唐岑,你可以给我讲一下刚才老师说的那个知识点吗?我忘得差不多了,刚刚上课也没听懂。”

唐岑知道这节课间是整理不完笔记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忙碌的课间,也就耐着性子问道:“可以,你是哪里不明白?”

女生将课本放到他面前,手指了指书上的几个地方:“这里,还有这里……”

结果到了放学前的自习课,唐岑才将连着推了两个课间的笔记整理完。自习课很安静,有老师在也不会有人来打搅唐岑,唐岑才得以在不断被挤占的时间里写完大部分的书面作业。

早上出门前,唐家的管家才通知过唐岑今天放学回家后他父亲要见他。从唐松源去欧洲出差后,父子两人已经有近两个月没有见过面了,这期间连电话都只是例行公事的问候。

如果不是管家的话,唐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父亲是已经回国了,但他已经没了小时候那种期盼着父亲回家的心情了。而所谓的有事找他,无非是问他学业上的事情,或者是又安排了什么竞赛要他参加。

想到这里,刚才还在草稿纸上不断演算的笔一停,唐岑突然不知道原本已经推断好的计算过程下一步该算什么了。

唐岑揉了揉太阳穴,手顺势撑着头,笔尖在纸上点了几下,半晌才写下了新的一行数字。

心烦意乱的结果就是在下课铃响的前一秒,唐岑才写下了最后一道题的最终答案。他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书包,跟着人流出了校门,坐上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银灰色轿车。

到了家,管家接过唐岑的书包,又朝楼上指了指:“先生在楼上书房等您。”

唐岑点了点头,径直上了二楼。站在书房前,唐岑深吸了两口气才抬手叩了叩门。

低沉的男声透过门板传过来:“进来。”

进了书房,唐岑走到桌前站定,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面前的实木长桌上放着的那份文件:“父亲,您找我。”

唐松源翻着手上的文件,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让人替你申请了英国的A-level课程,签证也办好了,下个月就去英国的学校。”又将桌上的文件朝唐岑那边推了推,“你看看。”

不声不响地就被安排出国,唐岑还来不及消化这个事实,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他愣了几秒才将桌上的文件拿了起来,翻了几页就没了看下去的心思。

但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唐岑拒绝,除了去英国外他别无选择。和之前每一次来书房的情景一样,唐岑听话地应下:“知道了。”

唐松源全程没抬头正眼看过唐岑,也没看到长子此时脸上的表情,因此以为他的迟疑是担心其他的事情:“其他的事都处理好了,你去英国之后安心读书,需要什么去和老陈说。”

唐岑拿着文件的手用力攥着那几页纸,力道大到连指甲盖都泛起了青白色,最后还是默默地放松了手:“嗯,我先回房间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