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谈话到这里又中断了。

何休给唐岑打镇定剂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唐岑会抗拒谈及后来发生的事情,但他没想到唐岑醒来后的反应会是这样。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唐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前一天和何休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被人按在床上打镇定剂的事情,开口总是重复着最开始的那一段。

他重复说着同样的内容,又重复经历被人按在床上打镇定剂,镇定剂用多了,依赖性和副作用也跟着出现了。

唐岑的臆想症开始频繁发作,原先他的记忆就很混乱,几乎是胡乱地衔接拼凑在一起。他在疗养院里住了半年,又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想起十多年前的事情,现在更是从支离破碎变成了颠三倒四。

他分辨不出哪一段是真实的经历,哪一段是自己的臆想。有时候以为自己待在那个房间里,有时候又记着自己要去医院看苏瑜清,偶尔还会扯着何休的袖子嚷嚷着要去找艾森。

然而更多的时候,唐岑都陷在陆晟留下的恐惧和阴影之中。

因为记不清童年和少年时期被冷暴力的记忆,纵使冷暴力持续了二十年的时间,唐松源造成的精神伤害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减了。但陆晟留下的伤害却是近几年的事情,即使大脑为了保护主人而模糊了肉体受到的虐待,唐岑的身体依旧清晰地记得当时承受的痛苦。

现在只要提起陆晟这个名字,唐岑身上那些被烟头烫过留下的伤疤就开始隐隐作痛,提的次数越多,伤疤疼得越厉害,最严重的时候甚至疼得生生昏死过去。

幻痛无法消除,身体过度疼痛刺激到了唐岑的神经,他的大脑发出了警告,开始有意识地回避提起任何可能诱发幻痛的事情。

每隔几天,唐岑就会发病一次。何休才意识到之前他看到的平和全都是假象,他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安抚唐岑,但很多时候并不起效,发病的唐岑根本听不进他说了什么。

精神濒临崩溃的唐岑拒绝任何人接触,他不会任何人说话,也听不进去任何声音,却再度出现幻听的症状。

“唐岑!你是杀人犯!你害死了艾森!”

“陆晟杀了三个人!三个人!在陆晟手上不明不白地死去!你为什么要包庇他!”

整整一个星期里,不管是醒来还是在睡梦中,唐岑时常能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对他重复着类似的话。有他熟悉的声音,也有他完全不认得的,但无一例外全都在指责他,命令他。

唐岑抱着头蜷缩在床上,睁大的眼睛里没有焦距,瞳孔紧缩颤抖着。他在床上痛苦地翻滚着,不小心泄露了一声被压抑着的呻吟。

压抑的呻吟拌着低低的哭声,随后慢慢被放大,变成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我知道我知道!陆晟杀了三个人!”

“咣当——”护士被唐岑的尖叫吓到了,医用托盘脱手砸在了地上,安瓶和玻璃注射器碎成了两截,药片撒了一地,白色的塑料瓶盖顺着弧度滚进了床底。

何休抬手将护士挡在自己身上,微微侧过头,用很低的声音吩咐她去拿新的药。等护士离开病房后,何休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我知道……”唐岑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何休以为他安静下来了,刚伸手想要碰他,又听唐岑拔高了音量,“但是说出来了有什么意义!我失去的能重新回来吗!”

何休不知道唐岑又听见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病人正在忍受煎熬。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停滞了一会,一直等唐岑不再尖叫,何休才轻轻搭在了他的后背上,唐岑像受惊似的抖了抖肩膀,却没有躲开。

感受到手下微微颤抖的身体,何休叹了口气,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唐岑的后背,安抚道:“已经失去的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但你没有失去的也从来没有离开你。”

何休曾经以唐岑生病为由替他挡下了所有的外来访客,何休也从来不要求唐岑一定要说什么,很少主动追问他含糊带过的事情。

作为医生,何休一直极力避免唐岑再受到来自外界的伤害,努力减轻唐岑的压力,但他无法彻底阻止唐岑给自己施加压力。唐岑总是默不作声的,在心里偷偷指责自己。

唐岑蜷缩成一团,小声地呜咽着,“那你能不能…让陆晟把艾森还给我……”

“等事情结束了,他们都会回来的。”何休叹息般地说到,搭在唐岑背上的手依旧轻轻拍着。

唐岑只当何休是安慰他,不再哭闹,安静地躺在病床的一角,等护士拿了药回来,他搭着何休的手把镇定药喝了下去。

何休重新翻出了两年前的治疗方案,给唐岑换了新的药,自己也从工作室搬到了疗养院,每天密切关注唐岑的病情。

期间唐钤来疗养院看过唐岑,当时何休正好在和其他医生讨论唐岑的病情,等到他忙完回病房,刚上楼梯拐角就看见唐钤慌慌张张推门出来,病房里还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何休一听出事了,正要拦住唐钤问个清楚,谁知他竟直接无视自己跑了出去,那背影看着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唐钤跑得很快,何休没去追他,直接上楼推开了病房的门。病房内一地狼藉,到处散落着玻璃碎片,唐岑仰头靠坐在病床上,手搭在额头上,挡住了大半张脸。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何休看不清唐岑脸上的表情,但他上下起伏的胸膛和未平息的抽噎声告诉何休,他才哭过。

唐岑一直告诉何休,自己不愿意见唐钤,不愿意和他说话,是因为他不想连累唐钤,但实际上更多的还是因为害怕再被伤害。

何休没说话,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唐岑平静下来。

“有时候我总感觉…他是不是来看过我。”唐岑止住了抽噎,放下了挡在脸上的手,露出了一双哭红了的眼睛。

何休感觉到唐岑已经冷静下来,才走到他身旁问道:“那你想见他吗?”

“见不到了。”唐岑拉着何休的手,将头靠在他的手背上,“他已经……不在了。”

那天晚上,何休在唐岑的病历末尾加上了一行字:PTSD,创伤后应激综合症。他记录下这一段时间里唐岑发病的所有症状,在隔天中午把唐钤和唐岑的律师叫到了医院。

唐钤一直心不在焉,整个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何休没问他昨天在病房里发生了什么,直接和唐岑的律师谈起了唐岑的病情。

唐岑的律师一听唐岑的病情加重,赶忙给自己的雇主打去了电话,等雇主接通了电话,边按下免提边问何休:“怎么回事?为什么现在又诊断出PTSD?”

律师为唐岑处理案件的事情,替他递交证据,但雇佣他的并不是唐钤,他的雇主和何休的委托人是同一位。给的价钱丰厚,却要求他一定为唐岑洗脱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