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禧宁十一年的春节随着一场大雪落了下来。都道是瑞雪兆丰年,大年初一一场大雪下来,这一年定是稳稳当当,四海升平。

正月初六,皇后娘娘设了宴,上京城中略有些名望的世家小姐都请了个遍,实则是为了给昭阳公主接风洗尘。这昭阳公主,原是当今圣上的五弟,端王之女,本只封了郡主。

皇上与端王虽非一母同胞,可自幼兄弟情深,端王又一向寄情于山水,是以同皇上总归是亲厚的。昭阳公主当年甫一出生,便加封了郡主,也是独一份儿的恩宠。可惜端王在郡主降生后两年染上恶疾,捱了半年便撒手人寰,端王妃身子本就孱弱,一时大悲大恸,也随着王爷去了,只留下了一个不到三岁的幼女。幸得太后怜惜,且总归是端王一脉唯一嫡出的骨血,皇上也多照拂,索性便加封了公主,赐号昭阳。

昭阳公主在太后跟前养到八岁,随了其母的羸弱,动辄便要病上一场,孩童如此总是惹人怜爱一些,又得皇上太后看重,更是被捧在手心上,日久天长,也有些任性。公主八岁那年宫中请了护国寺的住持来批符,她竟夜里溜进殿内将符纸全撕了一遍,当夜便起了高烧,御医亦是束手无措。住持的木鱼敲了一夜,第二日奏禀皇上,道是公主命中缘薄,上京之中龙气太盛,易受冲撞,故而多病多灾。只消将公主送往南地,好好养着,多则十年少则五载,再回上京,便是无碍。

皇上仔细一想,龙气冲撞了她,那倒过来,可不是也能冲撞着龙气?当即大笔一挥准了,不过依旧上心得很,样样都亲过问了一遍。说来也怪,公主是病着送走的,一路颠簸至楚地,竟好全了。这足见得住持还是有些能耐的。

时至今日,已过了六载,听闻公主在南地这些年上蹦下跳的分毫瞧不出当年弱柳扶风的潜质,是将养得差不多,便被召回了上京,也是为了将来考量,寻得一门好婚事。

贺家姊姊同我说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我们二人正在对弈着。她语调缓缓的,没什么起伏,走的棋路亦是四稳八平。我早先是同大哥二哥讨教,后缠上了贺盛,太子亲征后偶也陪我手谈几局,除却大哥,剩下那些个棋路各有千秋,有一样却是相通的――杀伐气重得很,一子落定,仿佛百万雄师兵临城下。

大哥的棋,像是春花秋月里,从水面下破水而出的一把利刃,分毫前奏都没有,待你瞧见那利刃的时候,也便了结了。贺家姊姊的棋,像是邻家老太太同你闲话着家常,刚说着今儿个天气好啊,是时候把被褥拿出来晒一晒了,你方想着我那被褥也该晾一晾了,便被抹了脖子――至于缘何是老太太而不是二八年华的邻家姑娘,我也说不上缘由来,只是隐隐觉着,贺家姊姊有时候确是过于稳重,几近要没了这年纪上的跳脱。

昭阳公主的故事说完,棋也走到了末路。贺家姊姊有一点是好的,她从不让着我,该是怎的就是怎的,我每回都一败涂地,每回亦是能长进不少。

厨房这时候端了新熬的雪梨羹来,依着贺家姊姊的口味没再搁糖,只梨的清甜味儿飘过来。胜负既是已差不多有了分晓,残局便也没收拾,二人欢欢喜喜地用起了羹汤。

晚间我忽的又心痒,想去将棋盘端来自个儿摆两局,甫一进了后厅门,便见大哥就着烛火,细细端详着案上的残局。他稍稍动了两子,神情专注,一时连我进了门都未发觉。

待我走到近前,他才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接着探究,“这棋局是你今日留下的?”

我应了一声,原以为他是要夸我长进这许多,便提前笑开了,等着他开口。

他开口却是颇带惋惜的一句:“杀鸡焉用牛刀,可惜了。”

我脸上的笑不由得僵住了,本以为只二哥天赋异禀嘲讽起人来一把好手,没成想大哥这些年是不开口罢了。

我还未收拾好表情,便又听得他说:“你贺家姊姊这棋,像她的性子,可不像她这年纪能用得好的。你输也是寻常。”

我品了品这话,颇有些疑惑道:“那是我阿姊,大哥怎的又知晓她是何种性子了?”

大哥只淡淡瞥我一眼,“听说的。”

我刚想同他说缘何我听说的阿姊皆是一边儿倒的温婉,他这听说的未免也太准了些,便被他问起这些日子的功课来,一时也忘了再提这茬。

正月初六这日,我早早便被拖下了床,母亲是费了心思的,按现下最时兴的样子打了首饰,缝了衣裳,就等着这一天。

几个小丫鬟们给我打扮的时候,我惺忪着睡眼,心里头甚至能猜出半日后那些世家小姐们眼中的指指点点,便是再费心准备,也不能将旁人的心思一起准备了,准不准备又有何区别?

我将这话跟母亲说的时候,母亲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给我:“人生在世,便就是这般。你好的时候,别人瞧不瞧得见你好不打紧,你不好的时候,才是该叫人瞧见你好的时候。”

我不知母亲听没听说过民间一句俗语――打肿脸充胖子,可也识趣地没再反驳。左不过我去了黏着贺家姊姊就是了,她在上京世家小姐堆里名望向来好得很,等闲人不好在她面前说什么的。

可我没料到,贺家姊姊昨日里受了冷风,今晨起来便有些咳嗽,虽是小病,可这本就是给昭阳公主病愈回京的接风宴,也不好再来了。

离开宴还有段时辰,我索性躲了出去,也乐得清闲。

这时候昭阳公主还未露面,主角不在场,那些巴巴儿地等着奉承的话在叽叽喳喳的舌尖儿上翻来滚去,也寻不到时机吐出去,便只好掉了个矛头――这便往我身上扑了。

我委实不晓得我同耶律战那生死不容的局面千里迢迢传回来,怎的就成了郎有情妾有意的戏码――尤其这郎还是大梁夙敌契丹的八王子,这顶帽子扣下来,我嫁不嫁得出是小事,秦家一代代鲜血浇筑忠骨垒起来的立场,也在轻飘飘几句话间飘若浮萍起来。

我不是个欢喜惹麻烦的,可麻烦不这么想,它向来欢喜我欢喜得紧。

是以我等着面前那兵部尚书府上的三小姐绘声绘色地同旁边几个讲这一通的时候,只在心里头将她染了丹蔻的好看的手指头一根根掰折了。又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望见远处有小宫女不知在替哪宫里的娘娘遛着狗。她话音一转,问我道:“秦姊姊,是不是这样呀?”

我叹了一口气,“我原想着里头过于热闹了,出来喂鱼清净清净,没成想,这阿猫阿狗的吠起来更是闹人心。”

她脸色青了青,脱口而出“你是说谁?”

我遥遥指了指宫女怀里的小白狗,“我说的是那边儿的狗呢,妹妹以为我说的是哪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