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回到我那桌上,将未喝完的酒拿在手里,倒了两碗,回身递给他一碗。

他接过去喝了半口,言简意赅道:“贺南絮已同贺家断了关系,除了还顶着这个姓氏外,往后同贺家再没有半分瓜葛。”

我手中的酒水晃了晃,好在只倒了七分满,也未洒出来。“怎么会?不管怎么说,贺姊姊也是贺家唯一嫡亲的女儿。”

他眉头微微蹙起,“我知晓你必然上心得很,昨日里得了消息便进宫一趟,本想探探父皇口风,可父皇避而不谈,我几度开口,都被堵了回去。如今,难说不是父皇的意思。”

我叹了一口气,想起先前阿姊同我说过的话,“阿姊该是也料到了。”

当日那句“只要我是贺家人一日”,如今想起来,真真是意味深长。只是贺家姊姊这又是何苦?

倘若有贺家撑着,即便是出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过几日风波退下去,两家出来给个说法,开脱几句,议了亲就是了。我摇摇头,不对,若真是如此,怕是两家都要遭猜忌。

只是如今这副局面,阿姊不仅是一朝自神坛跌落尘埃,又失了家族倚仗,着实惨烈了些。

太子见我神色反复莫测,手伸过来揉了揉我头顶,“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此事你也不必太过挂怀,依我看这已是最好的局面,只消看定远侯如何作想了。”

我缓缓点点头,大哥对贺家姊姊是有情分的,若我回去帮衬着说上一说,父母亲应是不会太过刁难。只是胸口还有些闷闷的,恹恹说:“上京城里这些人事,一环扣着一环,哪个我都看不透。”

他低声笑了,手顺着下来,在我脸颊上轻轻捏了捏,“你信着我便好,旁的不必操心。”

我把他手拍掉,瞪了他一眼,不经意撞进了他含着缱绻笑意的星星点点的眼眸里,心跳忽的停了一霎――不是话本子里头二八少女春心萌动的停法儿,是真真停了一霎。而后浑身的血液冲上来,一时之间有点发晕。

我掩饰地把手放在唇边咳了一声,随口问道:“那有朝一日,你若是骗我呢?”

他怔了怔,眼中笑意未减,“不会。”

我见他这般笃定,更生了想调侃的心,不依不饶道:“我说倘若,倘若有那么一天呢?”

他两手扶在我肩头,望着我一字一句极正经道:“这话本不是打算此时同你说的,但既然你已问出了口,那便择日不如撞日。”

我抖了抖,还未做好听的准备,便想往后退两步。他手上微微用力扣住了我,显然是不打算让我做这准备了。

“你若是愿意,我把身家性命全交予你。他日我若是骗你负你,你可自行处置。”

一时周遭寂静无声,他也不急,只等着我回答。

我低下头去,嗫嚅着说:“可我若是答应了,算不算谋逆?”

他喟叹一声,把我拥入怀中,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木讷又乖巧地任由他抱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他才说道:“贺南絮我已替你安置妥当了,她要见你一面。”

我忿忿抬头,“你现下才说?”

“也不晚。”说着他很是自然地将手放下去,牵起我手来,往外头走。

他领着我七弯八拐,到了街上。这时候街上行人还是很多,一路上众人无不投来惊诧的目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饶是我脸皮再厚,也受不住这么个看法。便将头巾往下扯了扯,而后手顿了住,这才想起来哪儿不对――我还是男装打扮。

我目光复杂地从自个儿的袖上落到两只十指交扣的手上,又落到他袖上,心道好在他只穿了一套寻常衣裳,不然不出一炷香的时辰,满上京都该知道,太子殿下有龙阳之好了。

他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见,我只佩服了半刻,便想明白――向来帝王家是不需要在意旁人怎么看的,左右他们是对的自然是对的,他们不对也没人敢说个错字。

好容易进了一家客栈,他将我送至客房门口,“你进去罢,我在堂中等你。”

我应了一声,推门走进去。

这处的窗口下正是花丛,可时值冬末,一片花叶也未曾有。贺家姊姊倚在窗边往下望着,因着寒风料峭,窗只开了一道小缝。

她听得我进来,回头笑了一下,“要开春了。”

我委实不明白这些个人,这时候为何还有空操春天来不来的闲心,积了一肚子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便默了默。

她将窗合上,走到案前,斟了两杯热茶,抬手间衣袖滑下去,露出了皓白如雪的半截小臂,连同上头叫人揪心的红痕。我是枪棍下长起来的,一眼便知那是军棍打完的痕迹。

淤青一片连着一片,深紫红的印子上还有点点渗血的痕子,她肤色本就白皙得透光,更趁得那些伤痕触目惊心。能看见的地方都成了这样,遑论后背腰腹。

见我目光盯着她手腕,她将衣袖往下拉了拉,遮了个严严实实,“上过药了,郎中说不打紧。”

我声音哑了哑,“他们下手怎这么狠!”

她摇摇头,“贺大将军亲下的手,只打成这样,已算轻的了。若不是,”她语气略停,又艰涩开口:“贺三公子替我挡了些,也不知我还能不能站着同你说这些话。”

我小心扣住她手腕,将袖子挽上去,仔细看了一遍,又轻柔着手上动作,将她背上骨头摸索了一遍,生怕手略重些便会弄疼她。见确是未伤到骨头,才放下心来,问道:“阿姊你这是何苦?你若是想做什么,同我说就是了......”

“我盼着你永不明白,又怕你总有一日会明白,”她顿了顿,“你便当我,是要还债的罢。”

她望向窗那边,窗紧闭着,可她仿佛望向了很远的地方。“名声地位,金钱权势,旁人争了一辈子的,我都曾有过。正是有过,才发觉那些东西虚得很,追逐一生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目光转回来,冲我粲然一笑,眼眸都灵动起来,“所以这回,要不一样才好。”

我以为她是在说同贺家断绝关系这事儿,且这话听着,心下不免有些酸涩,便开口安慰道:“无论如何,大哥日后必然会好好待阿姊的。”

谁料她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此番是我对不住他,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罢。”

我同她又说了一阵话,见她心情好得很,十分看得开,全然没有我先前猜测的颓丧,这才安下心来。毕竟太子还在下头等着我,我便告了辞。

回府上的时候,我站在围墙下气沉丹田,正准备一跃而上,他倏地开口:“再等等,不会很久的。”

我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心念一动,原本漂亮如大雁飞过的姿势失了点平衡,在墙那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