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处境的顺逆对人类评论行为合宜与否的影响(第3/8页)

第二节 论雄心壮志的根源以及地位差别

就因为人类比较容易完全同情我们的喜悦,而比较不容易完全同情我们的悲伤,所以,我们才倾向夸耀我们的财富,而隐藏我们的贫穷。最令人感到羞辱的,莫过于必须在众人面前展露我们的窘迫困厄,又同时感觉到,虽然我们的处境曝露在所有世人的眼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为我们感受到我们自己的一半痛苦。不止如此,我们所以追求财富、避免贫穷,主要也就是因为考虑到人类会有这样的感觉。否则,这世上所有熙熙攘攘的辛劳忙碌,所为何来?所有贪婪与雄心,所有财富、权力与地位的追逐,目的何在?难道是为了供我们以生活必需品?只要有最卑贱的劳动者那样的工资,便可以供给那些东西。我们看到那样卑微的工资,足以让他衣食物无虞,让他享有一个舒服的房子与家庭的温暖。如果我们仔细检视他的日常收支,我们应当还会发现,他把大部分的支出花在一些可以被视为奢侈品的生活便利品上,而且在一些特殊的场合,他甚至还为了虚荣与标新立异而花了一些钱。然而,我们为什么还嫌恶他的处境呢?为什么那些养尊处优的人会认为,如果他们沦落到必须和他吃一样简单的食物,和他一样住在低矮的屋顶下,和他一样穿上素朴的衣服,即使不必像他那样的辛苦劳动,那也还是比死去更糟糕呢?难道他们自以为他们的胃比较高级,或他们在宫殿里会比在茅屋里睡得更为酣甜?时常有人指出,实际情形正好与此相反,而且事实是如此明显,以致即使这事实从未被什么人刻意指出过,也肯定不会有人不知道。然而,遍及人类所有不同阶级的相互较量、模仿与竞争又是源自何处?改善我们的处境(译按:人往高处爬),被我们称为伟大的人生目的。然而,透过这个目的,我们指望得到哪些好处呢?透过这个目的,我们所能指望获得的全部好处,就在于吸引别人以同情、满足、赞许的态度注视我们,倾听我们和礼遇我们。我们在意的,是虚荣,而不是悠闲或逸乐。但是,虚荣总是建立在相信我们受人注意与被人赞许的基础上。富人所以沾沾自喜于他的财富,是因为他觉得他的财富自然会使他成为世人注视的焦点,而且他也觉得世人,对他优渥的处境很容易在他自身上引起的那些愉快的情绪,都倾向于附和与同情。一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通体舒畅,整个人轻飘飘地陶醉起来。他因为这个缘故而爱上财富的程度,更甚于财富可能让他取得的其他任何好处。相反,穷人则以他本身的贫穷为耻。他觉得,由于他的贫穷,世人或者无视于他的存在,或者,如果他们注意到他,对他所承受的苦恼,也几乎不会有丝毫的同情。这两种情况都使他的自尊受到羞辱。虽然被人忽视与被人责难,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不过,由于我们的默默无闻宛如一层乌云隔绝了荣誉与赞许的阳光照耀那样,感觉到他人对我们不理不睬,必然会使我们心中最愉快的希望,以及最热烈的渴求,因为缺乏他人的关心滋润而枯萎泄气。一个忙进忙出没人搭理的穷人,即使置身于人群中,也宛如独自关在自家里那般,一样的默默无闻。穷人们不辞辛劳费心打理的那些卑微的事物,在那些放荡快活的人们眼中,没有丝毫的趣味可言。他们的视线一碰到他就会想避开,万一他那极端潦倒的困境迫使他们盯着他看,那也是为了以眼示意叫这么令人不快的对象自动移开。那些幸运与自大的人感到惊奇,讶异人世间的不幸竟然可以这样的傲慢无礼,竟然胆敢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并且肆无忌惮地以它那令人恶心的悲惨面相打搅他们的幸福安宁。相反,一个伟大显赫的名人则受到全世界的注意。每一个人都伸长脖子盯着他看,他们的心中并且渴望,至少借由同情的作用,分享他的处境自然会在他身上引起的那种洋洋得意的喜悦。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众所瞩目的对象。他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手势,即便是不经意的,也几乎不会被完全忽略。在大型集会的场合,他是所有人士注目的焦点;他们的情感似乎全都充满期待地侍候在他身旁,随时等着承接他将施予的撼动与向导;只要他的举止不是全然的荒谬悖理,他便时时刻刻有机会使全世界觉得他很有趣,并且使他自己成为周遭每一个人注视与同感共鸣的对象。正是这种情况,使伟大显赫成为世人羡慕的目标,尽管它使人受到约束,尽管它使人丧失自由;这种情况,在人类看来,可以使追求伟大显赫的过程中必须忍受的一切辛劳、一切焦虑及一切屈辱,全都得到充分补偿;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情况也可以使由于伟大显赫而永远失去的一切悠闲、一切自在,以及一切无忧无虑的安逸,全都得到充分补偿。

当我们想到大人物的境遇时,在人类的想象力往往用来描绘与涂抹它的那些迷人的色彩渲染下,它几乎像是理想中最为完美的幸福状态。在所有我们的白日梦与无聊的幻想中,我们心中勾勒出来作为我们所有愿望的终极目标的,就是这一种状态。所以,对于身在其中的那些人的幸福满足,我们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同情。所有他们的性向嗜好,我们全都偏爱;所有他们的希望,我们全都想促成。我们会想,要是有什么把一个这么愉快的情境搞糟弄坏了,那是多么可惜啊!我们甚至还会祝愿他们长生不死,我们似乎很难接受死亡终究会结束他们那样完美的快乐。我们会想,自然女神实在很残忍,居然迫使他们离开他们那样伟大得意的处境,进入她为所有她的孩子准备好的那种虽然卑微、不过却很亲切宽广的家。若不是经验告诉我们这样的恭贺语荒谬悖理,说不定我们还会模仿东方的阿谀奉承方式,欣然地向他们高呼“大王万岁”呢!每一个临到他们身上的不幸,每一件对他们的伤害,在旁观者的心中引起的怜悯与愤怒,比同样的不幸与伤害发生在他人身上时,还要多十倍。只有国王们的不幸才是适当的悲剧题材。在这方面,它们类似恋人们的不幸。在剧场里,让我们觉得有趣的,主要就是这两种人的情况。因为,尽管有理性与经验能够告诉我们那一切相反的事实,人类的想象力仍然偏执地认为,这两种状态的幸福优于其他任何状态。搅乱或终结这样完美的快乐,似乎是所有伤害中最残酷的那种伤害。阴谋夺取其君主性命的叛徒,被认为比其他任何一种阴谋杀人犯更为可恶。内战中所有无辜的鲜血所引起的愤怒,还不如查理一世[19]的死所引起的那样激烈。一个平素对人性陌生的人,当他看到人们对于地位比他们低的那些人的不幸感觉是这么的冷漠,而对于地位比他们高的那些人的不幸与苦楚则是这么的痛惜与愤怒,很可能会认为,相对于处境比较卑贱的那些人来说,地位比较高贵的那些人的痛苦必定比较让人受不了,而且他们死前的那种痉挛抽搐也必定比较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