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处境的顺逆对人类评论行为合宜与否的影响(第4/8页)

地位差别,以及社会秩序,就是建立在人类倾向同情与附和有钱有势者的所有感情这个基础上。[20]我们所以谄媚逢迎地位高于我们的人,多半是由于我们钦佩他们的处境优渥,而不是由于我们个人期待从他们的善意得到什么恩惠。他们的恩惠能够照顾到的,只不过是少数几个人,但是,他们的命运,却吸引几乎每一个人的关心。我们急切地想要帮他,使他那如此接近完美的幸福变得十全十美。除了施恩于他们使他们感激,可以满足我们的虚荣心或荣誉感外,即使没有其他什么回报,我们还是想要为他们本身的幸福美满效劳。而且,我们所以服从于他们的意向,主要也不是,甚至也全然不是基于考虑到这种服从的效用,亦即,并非考虑到我们的服从,对社会秩序的维护有很大的效用。甚至当社会秩序似乎需要我们挺身起来反抗他们的时候,我们也几乎无法说服我们自己这么做。有人说,国王们是人民的仆人,因此根据公共利益的要求,可以被服从、被抵抗、被罢黜或被惩罚。但是,那是理性与哲学的教义,不是自然女神的教义。自然女神教导我们,要为他们本身的缘故去服从他们,要在他们崇高的地位前,紧张发抖与哈腰低头;要把他们的微笑当作是足以补偿我们的一切效劳的报酬;要把他们的不悦,即使不会有其他什么不幸随着那不悦临到我们头上,当作是所有我们可能遭受的屈辱中最严重的那一种来害怕。要在任何方面把他们当作是人来对待,要在平常的场合对他们讲道理,和他们辩论,需要我们鼓起非常大的决心,以至于很少有人刚毅恢弘到能够把持住这样的决心,除非那少数人另外有亲密或熟人的身份好倚靠。最强烈的冲动,最猛烈的激情、恐惧、怨恨与愤怒,也几乎不足以抵消这样尊敬他们的自然倾向:他们的所作所为必定已经把所有那些激情引发到最猛烈的程度了,不管这程度是否正当,才会迫使大部分人民站起来激烈地反抗他们,或希望看到他们被惩罚或被罢黜。甚至在已经被逼到这样极端的地步时,人民在每一刻还很容易变得温和起来,很容易又回复到他们平素的老样子,对他们已经习惯视为天生高他们一等的那些人又俯首称臣起来。他们无法忍受他们的君主遭到屈辱。于是,怜悯很快取代愤怒,他们忘记所有过去惹恼他们的那些恶劣事迹,他们以前的忠贞气节恢复了,他们急忙重建他们昔日的主人曾经倾颓的权威,为此他们的行动,一如他们过去反抗它时那样的激烈。查理一世的死亡,导致(斯图亚特)王室的复辟。[21]当詹姆斯二世[22]在逃亡的船上被人民逮获时,全国民众对他的怜悯几乎阻止了革命[23],至少使革命的步伐变得比他被捕以前较为蹒跚沉重。

难道大人物没察觉到,他们要得到一般民众的钦佩,代价是多么的轻松便宜?难道他们真的以为,他们也必须像其他人那样流汗或流血才能够博得一般民众的钦佩?你想,年轻的贵族子弟会被训示要以什么重要的才艺成就,去保持他那个地位的尊严,使他自己值得站在他的市民同胞的头上,坐在他的先祖们凭借他们的美德跃上的那个高位?他会被训示要以知识,以勤劳,以耐心,以自我克制,或以其他什么美德,去保有他的地位吗?由于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注意,所以,他学会习惯注意日常行为的每一个细节,并且用心以最精确合宜的方式,完成所有不足挂齿的责任。由于他意识到他是多么受到注视,意识到人们是多么倾向于偏袒所有他的性向嗜好,所以,在最无关痛痒的一些场合,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带有这种意识自然会在他身上激起的那种自在与昂扬的神态。他的神情,他的态度,他的举止,无不透露出某种特别优雅合宜的感觉,感觉到他自己的优越地位不是那些出身比较寒微的人毕生可能达到的。这些就是他打算用来使人类更容易顺从他的权威,更容易随着他的旨意起舞的技巧,而他在这一点上很少会遭到挫折。这些技巧,在显赫地位的协助下,平常也真是足以统治这个世界。路易十四[24],在他统治法国的大部分时间中,不仅在法国,而且也在全欧洲,被认为是伟大君主的一个最完美的典型。但是,他凭什么才能或美德得到这么响亮的名声呢?难道是靠他的事迹全是一丝不苟、不屈不挠地伸张正义?是靠那些事迹布满莫大的危险与困难?或是靠他在执行那些事迹时所展现的那种孜孜不倦、永不松懈的勤勉?难道是靠他的知识广博?他的判断细腻绝妙?或他的气概英勇?他所倚靠的,全不是这些品行或才能。但是,首先,他是欧洲最强大的君主,因此,他在各个国王当中拥有最高的地位;其次,为他作传的历史学家[25]说,“他的体态优雅,相貌堂皇俊美,胜过所有他的朝臣。他的声音高贵感人,掳获所有因为面对他而被震慑住的人心。他有一种特殊的举手投足方式,这方式只适合他和他的身份,如果出现在其他任何人身上,就会显得荒谬可笑。他让那些和他说话的人感到局促不安,这使他感觉到自己的优越地位而暗地里龙心大悦。那位在请求他恩赐时张皇失措、支支吾吾的老军官,由于实在不知道怎样结束自己丢三落四的话语,最后向他说:先生,陛下,我希望,您相信,我在您的敌人面前不会像现在这样的战栗发抖。那个老家伙毫无困难地获得他所要求的恩赐。”这些微不足道的才艺,在他的地位协助下(他当然还有某个程度的其他才能与美德,不过,那个程度似乎并不比平庸高明多少),使这位君主在他那个时代备受世人尊敬,甚至使后代在想起他的时候还对他怀有不少敬意。和这些微不足道的才艺相比,在他那个时代,在他的面前,其他一切美德,看起来似乎都没有什么优点可言。知识、勤劳、勇气与德行,在他的面前战栗发抖,自惭形秽,丧失所有尊严。

但是,地位低下的人万万不可冀图借由这种才艺为自己扬名立万。优雅有礼完全是大人物专属的美德,除了他们,它不会给其他什么人带来荣誉。模仿他们的样子,企图以平素举止端庄出众,假装自己地位显赫的纨绔子弟,只会因为自己的痴癫与厚脸皮而受到双重的藐视。那个任谁都不觉得值得注视的人,当他穿过房间时,为什么还这么在意他的头要怎么抬,或他的手要怎么摆呢?他显然专注在一个很没有必要去注意的问题上,而这样的注意也显示他觉得自己很重要,虽然没有其他什么人会苟同他的这种感觉。最完美无瑕的谦逊与朴素,加上在适当尊重同伴的范围内尽可能漫不经心,应当是一个平民主要的行为特征。如果他真想为自己扬名立万,那就一定要靠更为重要的美德或长处。他必须取得相当于大人物的侍从附庸身份,但他没有其他的财源可以报答他们,除了他的身体勤劳,以及他的心思敏捷。所以,他必须培养这两方面能力:他必须在他的专业领域取得卓越的知识,并且必须格外勤勉地运用这知识。他必须在工作时忍辛耐劳,在危险时不屈不挠,在困境中坚定不移。他必须以他的事迹的困难度与重要性,同时,以他的事迹所涉及的优秀判断,并且以他完成那些事迹时必备的严格与毫不松懈的勤勉,让公众看到他的这些才能。在所有平常的场合,他的行为必须展现正直与审慎、慷慨与坦率的特征;同时,他必须主动踊跃参与所有那些想要有合宜的表现,就非得有最高才能与美德不可的场面,因为在这种场面中,凡是能够表现合宜的人都可获得最热烈的喝彩赞扬。一个充满精力、雄心勃勃,但碍于其处境而不得志的人,为了寻找某个可以大显身手的机会,好让自己在世上扬名立万,是多么焦急地在四处张望啊?在他看来,凡是能够提供这种机会的情况,似乎没有什么是令人觉得不快的。他甚至满心欢喜期待国际战争或国内冲突的到来;他暗地里高兴到甚至心醉神迷,因为在伴随着战争冲突而来的那一切惊惶混乱与流血伤害当中,他看到了他所冀望的那些场面有机会自然地出现在他眼前,那些场面可以让他把人类的注意与赞扬招引到自己身上。相反,就一个伟大显赫的名人来说,他足以自傲的事迹全在于日常行为的端庄合宜,他对这事迹能够提供给他的那种卑微的名声感到心满意足,而他也没有什么才能可以取得其他什么名声,更不愿意为了什么附带有困难或苦恼的名声而使自己卷入麻烦。在舞会上头角峥嵘是他的伟大胜利,在风流韵事上密谋成功是他的最高成就。他对所有社会失序的场面都感到厌恶,这倒不是由于他爱人类,因为大人物们绝不会把地位比他们低的人看成是他们的同类生物;也不是由于他缺乏勇气,因为他很少在这一点有什么缺陷,而是由于他意识到他丝毫没有处理这种场面所需的那些才能与美德,同时,他也意识到,在这种场面,众人的注意力一定会被其他某些人从他那里吸走。他或许愿意让自己冒些小危险,来个什么活动的,如果那活动碰巧正流行。但是,一想到任何需要长期连续戮力发挥耐性、勤劳、刚毅,以及运用心思的场面,他就恐惧得发抖。这些美德几乎绝不会出现在那些出身高贵的人身上。因此,在所有政府里,即使是君主国的政府里占据最高级职位,以及管理全体行政细节的那些人,通常出身于中下层社会。他们所以晋升于高位,全凭自己的勤勉与才华。虽然他们在往上爬的过程中,遭到所有出身比他们优越的那些人的妒忌与怨恨,处处受到那些人的小心提防与反对。然而,起初藐视他们,后来妒忌他们的那些人,最后却自甘堕落对他们奴颜婢膝起来,而且其卑贱没品的模样,一如那些人希望其余人类应该对待他们自己的那样令人不忍卒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