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论合用的外表赋予所有工艺品的美,并论这种美的广泛影响(第2/2页)

虽然在生病或情绪低落时,这种对每个人都不陌生的沮丧哲学,会这样彻底瞧不起那些伟大的欲望目标,但当我们身体比较健康、心情比较开朗时,我们肯定会以比较愉快的观点看待它们。在痛苦与悲伤时,我们的想象力,似乎被限缩、囚禁在我们自身里,然而在安逸与成功时,它却会自动膨胀、扩大到我们周遭的每一件事物上。这时候,大人物的邸第,以及其中那尽善尽美的合适布置,就会叫我们喜欢得着迷;我们赞叹每一样东西都是那么合适增进他们的舒服,预防他们感到缺憾,满足他们的希望,排遣与纾解他们种种最琐碎的欲望。如果我们单独考虑所有这些东西所能提供的那个真正的满足,亦即,如果我们把这满足,和合适增进这满足的那种安排的美妙,切割开来分别看待,那么,这满足肯定总是会显得极其微不足道、不值得挂怀。但是,我们很少会以这么抽象超然的眼光看待那满足。在我们想象中,我们自然会把它,和它所赖以产生的那个体系、机器或配置的组织秩序,以及其规则协调的运转状态,搞混在一起。当我们是以这么复杂的观点在考虑富贵的那些乐趣时,我们便会觉得那些乐趣是某种宏伟、美丽与高贵的东西,十分值得我们为了得到它而经常如此轻易付出的那一切辛劳与焦虑。

幸好自然女神是如此这般的哄骗了我们。正是此一哄骗,激起了人类的勤勉,并使之永久不懈;正是此一哄骗,最初鼓舞了人类耕种土地,构筑房屋,建立城市与国家,并且发明与改进了各门学问与技艺,以荣耀和润饰人类的生命;正是此一哄骗,使整个地球的表面完全改观,使原始的自然森林变成肥沃宜人的田野,使杳无人迹与一无是处的海洋,不仅成为人类赖以维生的新资源,而且也成为通往世界各国的便捷大道。由于人类的这些劳动,地球已经不得不加倍提高她的自然生产力,并且维持为数更多的居民。即使有这么一个既骄傲又无情的地主,当他望着他自己的那一大片广阔的田地,完全没想到他的同胞们的需要,只想到他本人最好吃光那一大片田地里的全部收成,那也只是白费工夫的幻想罢了。“眼睛大过肚子”这句庸俗的谚语,在他身上得到最为充分的证实。他肚子的容量,和他巨大无比的欲望完全不成比例;他的肚子所接受的食物数量,不会多于最卑贱的农民的肚子所接受的。他不得不把剩余的食物,分配给那些以最精致的方式,烹调他本人所享用的那一丁点食物的人,分配给那些建造和整理他的邸第,以供他在其中消费那一丁点食物的人,分配给那些提供和修理各式各样没啥效用的小玩意,以装点他的豪华生活气派的人。所有这些人,就这样从他的豪奢与任性中,得到他们绝不可能指望从他的仁慈或他的公正中得到的那一份生活必需品[2]。土地的产出物,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几乎维持了它所能维持的居民人数。有钱人只不过从那一堆产出物中挑出最珍贵且最宜人的部分。他们所消费的数量,不会比穷人家多多少。尽管他们生性自私贪婪,尽管他们只在意他们自身的便利,尽管从他们所雇用的数千人的劳动中,他们所图谋的唯一目的,只在于满足他们本身那些无聊与贪求无厌的欲望,但他们终究还是和穷人一起分享他们的经营改良所获得的一切成果。他们被一只看不见的手[3]引导而做出的那种生活必需品分配,和这世间的土地平均分配给所有居民时会有的那种生活必需品分配,几乎没什么两样。他们就这样,在没打算要有这效果,也不知道有这效果的情况下,增进了社会的利益,提供了人类繁衍所需的资源。当上帝把这世间的土地分给少数几个权贵地主时,他既没有忘记也没有遗弃那些似乎在分配土地时被忽略的人。最后这些人,在所有土地的产出中,也享受到他们所需的那一份。就真正的人生幸福所赖以构成的那些要素而言,他们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会比身份地位似乎远高于他们的那些人差。在身体自在和心情平静方面,所有不同阶层的人民几乎是同一水平、难分轩轾的,而一个在马路边享受日光浴的乞丐,则拥有国王们为之奋战不懈的那种安全。

同一原理,亦即,对体系的同一热衷,对秩序之美,以及对技巧与机关设计之妙的同一珍视,往往也足以使那些有助于增进公共福祉的制度或设施得人欢心。当一个爱国者努力改善任何一部分公共政策时,他的所作所为,未必是出自纯粹同情那些将因此而获益者的幸福。一个热心公益的人所以推动修缮道路的工作,通常不是因为他同情运货商和车夫。当立法机构设立奖励金和其他鼓励措施,以促进亚麻布或毛织布制造业的发展时,它的举措很少是出自纯粹同情那些便宜或精细布料的穿用者,更不用说出自纯粹同情布料的制造者或布商。公共政策的完善,以及贸易与制造业的扩张,本身就是高贵庄严的目标。沉思默想这些目标,使我们开心,凡是有助于促进它们的措施,我们都感兴趣。它们是伟大的统治体系的主要环节,借助于它们,政治机器的各个齿轮似乎运转得比较圆融顺畅。我们以看到或想到如此美丽雄伟的一个体系的完美为乐;我们会焦虑不安,直到我们排除了任何可能干扰或妨害此一体系规律运转的障碍,即使是最不可能造成干扰或妨害的那些障碍,我们也不会放过。然而,所有政府组织体制的价值,全在于它们是否有助于增进它们所统治的那些人民的福祉。增进人民的福祉,是它们唯一的用处与目的。不过,由于某种“体系热”作祟,由于某种对技巧与机关设计的热衷,我们重视手段的程度,有时候似乎更甚于目的,而我们所以热心想要增进同胞们的幸福,与其说因为我们对他们的幸福与否有什么直接的感觉或同情,不如说因为我们想要完善或改进某个美丽与井然有序的组织体系。[4]有一些人,他们有很强烈的爱国心,但在其他方面,却显得对人类的情感非常不敏感。相反,也有一些极为仁慈的人,似乎完全没有爱国心。每个人,在他熟识的朋友当中,都可以找到这两种人的例子。有谁会比那位全球驰名的俄国立法者[5]更没有人性,或更有爱国心?相反,大不列颠的詹姆斯一世,虽然生性和乐善良,然而,对他的国家的光荣或利益,他似乎完全没有什么感觉。你想唤起一个看起来几乎毫无雄心壮志的人奋发向上吗?如果你向他叙述有钱有势的人是多么幸福;如果你告诉他,他们通常有遮阴避雨的屏障,得免日晒雨淋,他们很少挨饿,他们难得受冻,他们很少感到厌倦无聊或缺乏什么东西,那么,你往往将白费工夫。无论你怎样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这种劝勉他的话语,对他几乎不会有什么影响。如果你真想成功打动他的心,那就必须向他叙述,在他们的邸第里,各个房间的布置与安排是多么便利;就必须向他说明,他们的整套马车配备是多么优雅合宜;并且必须向他指出,他们的仆役侍从总共有多少人、分成多少阶级,以及分别担负些什么职务。如果真有什么话可以说动他,那就是这种叙述说明了。然而,所有这些东西,也不过是有助于遮阴挡雨,有助于他们免去挨饿受冻,免去匮乏与厌倦无聊。同样的,如果你想把公德心灌输到某个似乎对国家利益毫不在乎者的心中,那么,你往往将白费工夫。如果你告诉他,在一个治理优良的国家里,人民会享有哪些优越的好处;如果你告诉他,他们将住得比较好,穿得比较好,吃得比较好,这些理由通常不会给他很深的印象。你将比较可能说动他的是,如果你向他叙述这些好处得以实现的那个伟大的公共政策体系,如果你向他解释,这体系分成好几个部分,其间有什么联系与依存关系,它们彼此怎样互相服从,以及它们整体怎样有益于社会幸福;如果你向他说明,这体系怎样可以被引进到他自己的国家,目前究竟是哪些因素阻碍这体系在那里生根,那些障碍怎样可以被移除,以及统治机器中所有个别的齿轮怎样可以运转得更为圆融顺畅,彼此不会相互摩擦,或互相妨碍各自的运转。在听了这样的一番说教后,很少有人不会觉得自己心里头有某一程度的爱国热正在扰动。他至少会在听到的那一刻,觉得想要移除那些障碍,想要使如此美丽、如此井然有序的一部机器可以动起来。没有什么比研究政治学,亦即,比研究各种不同的公民政府体系,以及其利弊得失,研究我们本国的政治体制、它的处境、它和各个外国的利害关系、它的贸易、它的国防、它为哪些不利的情况所苦、它可能遭遇到哪些危险、怎样移除那些不利的情况,以及怎样预防那些危险等等,更有助于增进爱国心了。因此,各种政策研究,如果公正、合理又可行的话,可以说,是所有理论工作中最有用的研究了。甚至那些最拙劣、最糟糕的政策研究,也并非完全没有它们的效用。它们至少有助于激发人们的公德心与爱国情,鼓舞他们找出种种增进社会幸福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