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克己(第3/11页)

有助于人们彼此和乐团结的情感倾向,譬如,仁慈、亲切、自然的亲情、友爱、尊敬等情感倾向,有时候可能流于过分。然而,这一类情感倾向即使过分,也会使当事人成为人人觉得有趣的对象。即使我们责备它,我们仍然会怀着怜悯甚至怀着亲切看待它,绝不会讨厌它。我们为它感到遗憾多于为它感到生气。对当事人来说,即使他过分放纵这一类情感,在许多场合,他自身的感觉不仅是愉快的,而且是非常甜蜜的。没错,在某些场合,特别是当过多的这一类感情,就像我们经常看到的情形那样,被导向某些不值得的对象时,的确会给他带来不少真正令他伤心的苦恼。然而,即使在这样的场合,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也会以强烈怜悯的心情看待他,并且会对那些因为他的软弱与轻率而喜欢蔑视他的人感到最强烈的义愤。相反,当这类情感倾向不足时,亦即,当所谓的铁石心肠使某人感觉不到他人的感觉与苦恼时,它也会使他人感觉不到他的感觉与苦恼;他的铁石心肠,把他隔绝在全世界的友谊之外,所以,也把他隔绝在最好与最舒服的社交享受之外。

因此,驱赶人们彼此分开,可以说有助于拆散人类社会联系的情感倾向,譬如,愤怒、怨恨、嫉妒、敌意、报复等等情感倾向;相反,则比较容易以其过分而非以其不足触怒他人。任何人如果过分倾向于这一类情感,不仅会使自己的心情恶劣难过,而且也会使他成为他人嫌恶的对象,有时候甚至是他人极端厌恶的对象。这一类情感倾向的不足,很少会受到责备。然而,它可能还是一种缺憾。缺乏适当的义愤,在男人的性格中是一项最根本的缺陷,并且在许多场合会使一个男人不能保护他自己或他的朋友免于侮辱与不当的伤害。甚至有一种原始的性情,虽然在流于过分与方向不适当时会变成丑恶可憎的嫉妒,然而,它本身也可能因为失之不足而变成一种缺点。嫉妒是一种这样的激情,它怀着恶意的反感看待他人实至名归当之无愧的优越地位。然而,某个人,如果在重要的事情上温顺地容忍不配享有这种优越地位的人超越他,那么,他便活该被公正地谴责为志气卑鄙、自甘下流。这种软弱的性情通常是出于懒惰,有时候是出于心地善良,出于讨厌抗争、熙攘与恳求,但有时候也是出于某种考虑欠周的宽宏大度,误以为它永远能够继续藐视那种它当时这么藐视所以才这么轻易放弃的利益。然而,随着这种软弱而来的,通常是很深的遗憾与后悔;而起初看似有几分宽宏大度的性情,最后却常常变成一种最为恶意的嫉妒,变成一种憎恨,憎恨他人比自己优越,尽管那种优越一旦被他人得到,他人便常常可能因为已经得到它的缘故,变成实在有资格享有它。如果我们想要舒服地生活在这世界上,那么,保卫我们的尊严与地位,在所有场合,和保卫我们的生命或我们的财富是同样有必要的。

我们对自己所遭遇到的危险与艰难敏感的程度,就像我们对自己所遭遇到的挑拨敏感的程度那样,远比较容易以其过分而非以其不足触怒他人。没有什么性格比懦夫更为可鄙;也没有什么性格,比大胆面对死亡,并且在最可怕的危险中保持镇静沉着的人更受人钦佩。我们尊敬以刚毅坚定的态度忍受痛苦甚至酷刑折磨的人。如果一个人屈服于痛苦与折磨,埋首于无谓的叫喊与娘娘腔的悲叹,我们对他便不会有什么敬意。焦躁易怒的性情,对每一件小小不顺心的意外感觉过于敏锐。这种性情,不仅会使他自己的心情恶劣难过,也会使他成为他人讨厌的对象。平静沉着的性情,不仅不容许它的平静,因为遭到某些小损伤,或因为遇到寻常的人生道路上难免会有的某些小霉运而受到搅乱;相反,当各种天灾与人祸在这世间肆虐时,期待并且甘心忍受一点点来自这两方面的痛苦。这种性情,不仅对本人来说,是一种神赐的恩惠,而且也可给他的所有同伴带来自在与安全。

我们对我们个人的损伤与不幸敏感的程度,虽然通常过于强烈,但也同样有可能过于微弱。一个对他自己的不幸没有什么感觉的人,对他人的不幸,必定总是更没有什么感觉,因此更不会想要减轻他人的不幸。一个对他自己所受的伤害没有什么愤慨的感觉的人,对他人所遭受的伤害,必定总是更不会有什么愤慨的感觉,因此更不会想要保护他们或替他们报仇。懵懵懂懂地对人生各种大事没有感觉,必然会使我们完全丧失敏锐认真注意我们自己的行为是否合宜的能力,亦即,必然会使我们完全丧失那种构成美德真髓的注意力。当我们不在乎自己的行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时,我们对自己的行为合宜与否,便不可能会有什么焦虑不安的感觉。一个对临到他头上的大灾难所带来的痛苦,以及对加诸他身上的不当伤害本身的卑鄙下流有充分完整的感觉,但对他自己的人格尊严需要他采取什么样的作为感觉尤为强烈的人;一个不自暴自弃,绝不任凭外在的处境自然会在他心里激起的那些没有纪律的激情摆布,而是完全按照常驻在他心里面的那个伟人、那个伟大的半神半人所指示与赞许的那些经过抑制与矫正的情感,支配他自己的一言一行的人,唯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有美德的人,才是真正值得我们喜爱、尊敬与钦佩的对象。没感情的麻木不仁,和以尊严感与合宜感为基础的那种尊贵的刚毅、那种崇高的自我克制,不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质,而且在夹杂有前一种性质的场合,后一种性质的价值也会按照夹杂了前一种性质的多寡而相应地黯然失色,甚至在许多时候会完全消失。

但是,虽然对个人的伤害,和对个人的危险与艰难完全缺乏感觉能力会在这种情况下减去自我克制的全部价值,不过,那种感觉能力却很可能过于敏锐,而事实也常常就是这样。当合宜感,或者说,当心里面的那个判官的权威能够控制这种极端的敏感时,那个权威无疑必定显得很高贵、很伟大。但是,奋力发挥那个权威性,很可能过于疲累;它很可能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而应付不来。某个人,透过巨大的努力,也许可以做出完全恰当的行为。但是,这两种性情之间的斗争,或所谓内心的交战,很可能过于激烈,以致全然不可能和内心的平静与幸福并存。一个聪明的人,如果被自然女神赋予这种过于敏锐的感觉能力,如果他这过于强烈的感受性没被早期的教育与适当的锻炼弄得够迟钝够坚硬的话,那么,他肯定会在义务感与合宜感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回避他不十分适合的那些职业和情况。一个体质纤弱无力,以致对伤痛、辛苦以及各种身体上的疼痛过于敏感的人,不应该鲁莽地拥抱军人的职业。一个对伤害过于敏感的人,不应该轻率地参与党派斗争。即使合宜感强烈到足以克制所有那些敏感性,内心的宁静也必定总是会在强烈的挣扎克制中受到搅乱。在这种混乱中,内心的判断未必始终能够保持其平常的敏锐与精确度。因此,虽然他很可能始终想要适当地行动,却常常轻率鲁莽地做出令他自己在其余生中永远感到羞耻的行为。有些勇猛大胆,亦即神经有些刚强、体质有些坚硬,不管是天生的或是练成的,对所有需要奋力发挥自我克制的场合来说,无疑是进场之前的最佳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