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克己(第4/11页)

虽然对每一个人来说,要把他的性情塑造成这样的刚强与坚硬,战争与党争无疑是最好的学校。虽然要治好他身上与这刚强坚硬相反的软弱的毛病,战争与党争是最好的药方,可是,如果很不凑巧地,在考验的日子来到之前他尚未完全学会这门课,或这药方尚未有足够的时间发挥其疗效,考验的结果也许就不会是很令人惬意了。

我们对各种享乐,对人生中各种娱乐与享受敏感的程度,同样的,也可能以其太过或以其不足触怒他人。然而,在这两者当中,太过敏感似乎比敏感不足较不那么令人讨厌。不管是对旁观者或是对主要当事人来说,强烈的倾向喜悦,无疑比一副对各种消遣娱乐的事物都觉得乏味的冷感模样更为可喜。年轻人的欢欣快活,令我们陶醉;甚至小孩子们的嬉戏好玩,也令我们神往,但是,常常在老年人身上看到的那种死板乏味的严肃庄重,却很快会令我们厌烦。没错,当这种喜悦的倾向没受到合宜感的约束时,当它于时间或地点,于当事人的年纪或处境不适宜时,当如果放纵它他将疏忽他的利益或他的责任时,它确实理当被谴责为过分,理当被谴责为不仅于个人有害,而且也于社会有害。然而,在大部分这样的场合,主要该被怪罪的,与其说是喜悦的倾向太强,不如说是合宜感和责任感太弱。一个年轻人,如果对各种于他的年纪很自然且很相宜的消遣和娱乐完全不感兴趣,如果他只谈他的学业或他的工作,其他的都一概不谈,那么,他就会被视为拘谨迂腐而遭人嫌恶。即使他戒绝一切不适当的嗜好,我们也不会称赞他,因为对一切嗜好,不管好坏,他似乎原本就不怎样感兴趣。

自我尊重的性情可能过于强烈,但也同样可能过于微弱。看重自己是如此的令人惬意,而看轻自己则是如此的令人不惬意,以至于对当事人自己来说,某一程度的过分自多自重,无可置疑的,必定远远比不上任何程度的缺乏自尊自重那样的令人不快。但是,对公正的旁观者来说,我们也许可以这么说,情况必定显得大不相同;对他来说,少一点自尊自重,必定总是不如过分的自尊自重那样的令人不快。而毫无疑问的,在朋友们的身上,我们更是时常抱怨他们过分自尊自重,而不是时常抱怨他们缺乏自尊自重。当他们对我们摆架子,或在我们面前夸耀他们自己时,他们的自尊自重伤了我们自己的自尊自重。我们自己的自尊自重与虚荣,促使我们责备他们的自尊自重与虚荣,而对于他们的言行举止,我们也不再是什么公正的旁观者。然而,当同一群朋友容忍任何第三者在他们面前摆出不是他该有的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时,我们不仅会责备他们,而且常常还会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没志气。相反,当他们在另一群人当中稍微出一点风头,攀登到某一在我们看来和他们的优点并不相称的高位时,虽然我们可能不完全赞许他们的做法,我们常常还是会大致觉得开心;而且,如果嫉妒没有在其中作祟的话,我们对他们所感到的不高兴,几乎总是会比当他们容忍自己的评价在他人的眼中跌落到他们的适当位置以下时必定会令我们感到的不高兴少很多。

在评估我们自己的优点、判断我们自己的品行时,有两种不同的标准是我们自然会拿来和我们作比较的。[44]其中一种是丝毫不差的合宜与完美的理想,这当然是就我们每个人都能够领悟到的那个理想而言。另一种是在这世上通常可以被达到的,而且我们大部分的朋友和同伴,以及我们大部分的对手和竞争者,也很可能已经实际达到的那个多少有些近似该理想的层次。我们极少(我倾向认为该说,我们绝不会)在尝试判断我们自己的品行时,不分别给予这两种不同的标准或多或少的注意。但是,不同的人,甚至同一人在不同的时候,分给这两种标准的注意力,常常是很不平均的。他的注意力,有时候主要是被导向前一种标准,而有时候则是主要被导向后一种标准。

当我们的注意力被导向第一种标准时,我们全体当中最有智慧且最好的人,在他自己的品行中所能看到的,无非是缺点与不完美;他找不到任何可以骄傲自大的理由,倒是有许多令他觉得谦卑、遗憾与懊悔的地方。当我们的注意力被导向第二种标准时,我们或许会觉得骄傲,或许会觉得谦卑,亦即,我们或者会觉得自己真的高于,或者会觉得真的低于那个被我们拿来和我们作比较的标准。

有智慧与品德的人,主要把他的注意力导向第一种标准:丝毫不差的合宜与完美的理想。在每个人的心中,总有一个这样完美的理想,逐渐在他对自己和对他人的品性观察中形成。这理想是心里面那个伟大的半神半人、那个评判行为对错的伟大判官缓慢、逐渐与累进的工作成果。在每个人的心中,这理想被描绘得有多准确,它的着色有多正确,它的轮廓被划得有多精确,取决于用在那些品行观察的感觉能力有多细腻与敏锐,以及用在描绘这理想的功夫有多仔细与专注。有智慧与品德的人,以最敏锐最细腻的感觉能力完成那些品行观察,并且以极度的细心与注意执行这理想的描绘与着色工作。每天都有某个特征被改善;每天都有某个缺点被改正。他比其他人花更多时间研究这理想,他对这理想领悟得比其他人更为清楚明了,他对这理想已经有了一个比别人更正确的印象,并且比别人更深地醉心于它那神圣脱俗的美妙。他尽他所能地努力要使自己的性格和这个完美的原型融为一体。但是,他是在模仿某位神圣的艺术家的作品,而那作品是绝不可能被完全复制的。他感觉到所有他的最佳努力都没有完全成功;他因看到那终归会毁坏的仿制品在这么多不同的特征上比不上那不朽的原作,而觉得悲伤与苦恼。他觉得不安与羞耻,他记得自己是时常由于失去注意,由于失去判断,或由于失去沉着,而曾经在言语和行动上,在举止和对话上,违反了严格要求完全合宜的规则,因此他记得,他曾经是这么背离过他心中那个他向来希望按照它来塑造自己的品行典范。没错,当他把注意力导向第二种标准时,亦即导向他的朋友们和熟人们通常已经达到的那种卓越的层次时,他可能感觉得到他自己确实比别人优越。但是,由于他的主要注意力总是被导向第一种标准,所以他因前一种比较而变得谦虚的程度,必然远甚于他可能因后一种比较而变得高傲的程度。他绝不会变得如此的洋洋得意,以至于傲慢无礼地看不起即使是那些真的不如他的人。他如此深刻地感觉到他自己的不完美,他如此彻底地知道,要达到他自己这种距离完美的正直还很遥远的层次是多么的困难,以至于他无法看不起他人比他更大的不完美。他不仅绝不会因为他们不如他而轻侮他们,反而会以最宽容怜悯的心情看待他们,并且随时愿意以他的忠告和榜样帮助他们进一步向上提升。如果,在任何特殊的资格评比方面,他们碰巧优于他(而又有谁是这么完美以致不会有许多人在许多不同的资格上优于他呢),知道要超越别人是多么困难的他,不仅绝不会嫉妒他们的卓越,反而一定会尊敬与推崇他们的卓越,一定会给予那卓越该得的全部掌声与喝彩。总而言之,他的整颗心被深深地刻上,而他全部的言行举止也被清楚地印上真正谦逊的性质;他对自己的优点有很谦卑的评价,而同时对别人的优点则有充分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