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二章(第2/8页)

前室4和女仆房于是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乐园。在那里我无拘无束,赞成一些人,反对另一些人,与我的伙伴们一起商量和安排他们的事务;我了解他们的一切秘密,但从未在客厅中泄露过一句话。

关于这个问题,我不能不说几句。我是根本不回避节外生枝和插话的,因为一切谈话本来如此,生活本身也是如此。

孩子们大多喜欢与仆人做伴,但父母禁止他们互相接近,特别在俄国。孩子们不听父母的训导,因为客厅中太枯燥,而女仆室却愉快活泼。这件事正如千百件别的事一样,叫父母束手无策。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前室对儿童有害,而“茶室”与“起居室”却不然。在前室,孩子们学会粗鲁的谈吐,沾染不良的习气,这诚然不错,但在客厅中,他们接受的却是污秽的思想和恶劣的感情。

强迫孩子们跟他们不断接触的人疏远,这要求本身就是不合情理的。

我们经常谈论仆人,特别是农奴的道德严重败坏。确实,严格地说,他们的行为不足为训,他们的精神堕落也很明显,只要看他们对一切都逆来顺受,很少反抗,就知道了。但问题不在这里。我倒想请教,俄国哪一个阶层比他们高尚?难道是贵族或官僚吗?或者是教士吗?

你们笑什么啊?

也许只有农民才有权利……

贵族与奴仆的区别如此微不足道,正如他们的名称之相似一样5。我憎恨(特别是在1848年的灾难6之后)花言巧语奉承群众,但贵族老爷们对人民的诬蔑,更令我发指。剥削者把仆人与奴隶描摹成放荡的野兽,是为了转移别人的视线,扼杀自己良心的呼声。我们不见得比老百姓高明,只是表现方式比较温和,更善于掩盖自己的私心杂念罢了。我们的欲望轻易就能得到满足,经常不受约束,因此看来才不那么粗野,那么刺目。我们不过因为有钱,度着温饱的生活,这才可以自命清高。阿勒马维华伯爵向塞维勒的理发师罗列过他对仆人的要求,费加罗听后,叹了口气,指出:“如果仆人必须具备这一切优良品质,老爷中间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人配当仆人吧?”7

一般说来,俄国人的堕落并不深,与其说深,不如说是野蛮和猥亵,嚣张和粗俗,放肆和无耻。僧侣躲在家中与商人饮酒作乐,大吃大喝。贵族是公开喝酒,通宵打牌,殴打仆人,调戏使女,把家务搞得乱七八糟,家庭生活更弄得乌烟瘴气。官吏照此行事,只是更加下流,而且在上司面前奴颜婢膝,东偷西摸。贵族虽然较少偷盗行为,但他们是公然掠夺,一有机会决不放手。

所有这一切可爱的弱点,在第十四等以下的小官吏身上,在不隶属沙皇,而隶属于地主的大臣们身上8,只是表现得更粗俗一些。但是作为一个阶层,我看不出他们比别的阶层究竟坏多少。

我不仅对我家和参政官家的仆人,也对两三户近亲家的仆役逐一作了回忆,我没有发现,在漫长的二十五年中,他们的行为有什么特别的罪恶。充其量不过是些小偷小摸……但在这场合,概念已因地位而改变,作为私有财产的人对同为私有财产的物不太客气,有时要顺手牵羊,捞些主人的财物,似乎未可厚非,当然,为公正起见,这里不应包括那些亲信,那些得宠的男女仆役、老爷的情妇和谗佞者在内。首先,这些人已属例外,他们是马厩里的克莱恩米赫尔9们,管地窖的本肯多夫10们,穿粗布衣服的彼列库西希娜11,光脚板的蓬巴杜尔12们。其次,他们循规蹈矩,只在夜间酗酒,也不必把衣服押在酒店里。

其他人的所谓堕落其实很单纯,无非是一杯浊酒,一瓶啤酒,几句戏谑的闲话和几筒烟而已,此外就是擅自外出,吵嘴,有时发展到打架,以及主人强迫他们干办不到的非人勾当时,跟主人耍花招等等。理所当然,一方面由于他们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另一方面又不如农民那么忠厚,不能安于奴隶地位,他们的精神境界中含有不少变态的、畸形的东西。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像美国的黑人一样稚气十足,一点小事就足以使他们欣慰不已,一点小事也能使他们伤心落泪;他们的要求如此微小,与其说有碍道德,不如说天真无邪,合乎人情。

酒和茶,小酒店和小饭馆,这是俄国仆人两项固定的嗜好。他为它们偷盗,为它们贫困潦倒,也为了它们忍受迫害和责骂,以至使自己的家庭沦落到无衣无食的境地。从陶醉于戒酒运动的马修神父13的高度来谴责酗酒,是最简便不过的,他们端坐在茶桌后面,看见仆人去小饭店喝茶,便大惑不解,心想在家喝茶岂不价廉物美,何必多此一举。

酒使人沉醉,使人有可能忘却一切,造成虚假的欢乐,亢奋的情绪。一个人愈是不开化,愈是被迫过狭隘和空虚的生活,这种麻醉和刺激对他也愈是必要。仆人注定了永远在前室供使唤,永远贫穷、受奴役和被出卖,叫他怎么不嗜酒呢?也正因为他不能每天喝酒,他才一有机会,便要大喝特喝。早在十五年前,先科夫斯基14已在《读书文库》上指出过这一点。意大利和法国南部之所以没有酒徒,便因为那些地方酒很多。英国工人的疯狂纵酒,可以用同样的原因作解释。这些人与饥饿和贫困作着无望的、力量悬殊的搏斗,并被制服了。无论他们怎样挣扎,总是到处碰壁,无情的打击把他们抛到了社会生活阴暗的底层,毫无目标地终生从事着摧残身心的苦役。当一个人在杠杆、齿轮、弹簧和螺丝钉旁边操劳了六天之后,在星期六晚上,从工业劳动的枷锁下疯狂地冲出来,不满半个小时便喝得酩酊大醉,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何况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不胜酒力了。由此看来,那些正人君子不如安心喝自己的爱尔兰或苏格兰威士忌,免开尊口的好,否则,他们那种违反人情的博爱,那种苦口婆心,只能招来可怕的回答。

对于仆人,在小饭馆喝茶有不同的意义。在家中,对他说来,茶不是茶;一切都使他想起他是仆人。在家中,他住的是肮脏的下房,他必须自己煮茶炊,他用的是断了柄的茶杯,而且主人随时可能按铃召唤。在小饭馆里,他自由自在,他便是主人,茶室是为他开设的,灯是为他点的,伙计为他托盘送茶,茶碗闪闪发亮,茶壶熠熠生光,他可以支使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支使,也可以逍遥自在地喝茶,给自己叫一客爱吃的黑咸鱼子酱或大馅饼配茶。

所有这一切与其说违反道德,不如说是童心的流露。印象可以很快控制他们,但不能在他们心中生根,经常占有,或者不如说扰乱他们头脑的,是一些琐碎的事物、微小的心愿和无望的憧憬。对一切奇迹的孩子般的信仰,使这些成年人变得战战兢兢,但也正是这种信仰使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刻得到了安慰。我父亲的两三个仆人临终时,我曾经在场,我惊奇地发现,只有在这时才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对自己度过的一生是心安理得的,他们良心清白,没有犯过大罪,即使有点过错,那也已随着临终的忏悔,由“神父老爷”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