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二章(第4/8页)

身为农奴并意识到自己的农奴地位,这是可怕的;它如何扼杀和摧残仆役的一生,压制和麻痹他们的灵魂,我见得多了。农夫,特别是付代役租的佃农,对自己缺乏人身自由感受不深,他们虽然完全处在被奴役的地位,却往往并不意识到这一点。但从早到晚坐在门厅肮脏的长板凳上,或者手托菜盘站在餐桌旁边,就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当然,有的人在前室中生活,却如鱼得水。这些人,他们的灵魂从来没有苏醒过,他们爱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已善于别具匠心地行使自己的职务。

就这方面说,我家有一个仆人是非常有趣的,那便是老听差巴凯。这家伙体格强壮,身材高大,面部的线条粗犷而威严,带有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气。他活到很大年纪,一直认为听差是一项神圣的职务。

这位令人敬畏的老头儿,终日不是训人骂人,就是喝酒,或者一边喝酒一边骂人。他执行任务时总要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架势,赋予它庄严神圣的性质;放下马车的踏镫时便把它弄得轧轧作响,声音很大,关车门也砰的一声,像开枪一样。一站上马车背后的脚镫,他就绷紧了脸,把身子挺得笔直。每逢车子在车辙上颠簸一下,他就用重浊的嗓音不满地吆喝车夫:“轻一些!”尽管那段坎坷不平的路面已落在五六步以外了。

除了随马车外出,他主要便是教训童仆,向他们灌输在贵族家庭当差的规矩,这是他自己主动干的。不喝醉的时候,他这么做还没什么,但一旦喝得晕头转向,他便变得像冬烘先生和暴君一样,叫人无法忍受。我有时不免袒护我的小朋友们,然而我的威望对巴凯的罗马气质不起多大作用,他给我打开客厅的门,说道:

“少爷,这不是您玩儿的地方,请您走开,要不,我把您抱走啦。”

童仆们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眼里,他决不放过辱骂的机会。除了骂,还往往举拳殴打或“刮脑壳”,那就是用大拇指和小指像弹簧般熟练地、巧妙地弹脑瓜。

最后,他把所有的童仆都赶走了事,只剩下他一人,于是他的迫害转向了他唯一的朋友马克别特,这是由他饲养的一只高大的纽芬兰狗。他爱它,为它梳毛,照料它。巴凯独自坐了两三分钟,就会走进院子,把马克别特叫到长凳旁边,与它攀谈起来:

“傻瓜,你干吗待在院子里,怪冷的,不到暖和的屋子里来?这畜生!你瞪眼睛干吗——嗯?你回答啊!”

通常接着是一记耳光。马克别特有时不免对自己的恩人张牙舞爪,于是巴凯便责骂它,既不让步也不再表示温存。

“真的,你喂它吃,可狗总是狗,龇牙咧嘴的,也不想想这是对谁……没有我,跳蚤早把你咬死了!”

这位朋友的忘恩负义使他满肚子委屈,他气愤地吸了撮鼻烟,把手指上剩下的烟末扔在马克别特的鼻子上,弄得它连连打喷嚏,拼命用爪子笨拙地抓眼皮,想扒掉落在鼻子上的烟末儿,然后怒冲冲地离开长凳去抓门。巴凯替它开了门,一边直骂它“坏蛋”,一边又给了它一脚。这时,那些童仆往往都已回来,于是他又可以拿他们“刮脑壳”了。

马克别特之前,我家还养过一头猎狗别尔塔。它病得很厉害,巴凯把它抱在自己的褥子上,护理了两三个礼拜。一天一大清早,我走进门厅,巴凯想对我说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变了,大颗的泪珠流下面颊——狗死了。这又为研究人的心理提供了一件事实。我根本不认为他憎恨那些童仆;这不过是一种严峻的性格,经过烧酒强化之后,不自觉地给卷进了门厅的诗情画意中。

除了这些奴隶制度的无知宣扬者,还有一些阴沉的殉难者的形象,一些饱经忧患的绝望者的容貌,也在我的记忆中郁郁寡欢地浮动。

参政官有一个手艺出众的厨师,这人勤勤恳恳,从不喝酒,境况也蒸蒸日上。参政官亲自设法,把他安插进御膳房学习烹饪技艺——当时有一位法国名厨师在御膳房工作。从那儿学习之后,他被安排在英吉利俱乐部,挣了一份家私,结了婚,生活过得像老爷一样。但是农奴身份的绳索使他不能安睡,也无法享受自己的财富。

一天,阿列克谢鼓足勇气,在伊维尔圣母大教堂做了祷告之后,去见参政官,要求以五千纸卢布的代价替自己赎身。参政官一向以他的厨师自豪,正如以他的画师自豪一样,因此金钱打不倒他;他对厨师说,他去世之后,厨师便可获得自由,不必付钱。

这对厨师无异是当头一棒;从此他闷闷不乐,脸色憔悴,头发也白了,并且……作为一个俄国人,他开始酗酒了;对自己的职务也马马虎虎,敷衍塞责,以致英吉利俱乐部辞退了他。后来公爵夫人特鲁别茨卡娅雇用了他,但公爵夫人视钱如命,使他受尽折磨。有一次,阿列克谢实在气不过,他一向喜欢表现口才,于是露出不可侮辱的神色,操着鼻音对她道:

“在您光辉灿烂的躯壳中隐藏着一颗多么阴暗的心灵啊!”

公爵夫人勃然大怒,撵走了厨师,并以俄国贵族夫人的身份,写信向参政官诉说。参政官本不想怎样,但作为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只得把厨师叫来骂了一顿,命令他去向公爵夫人赔礼道歉。

厨师没有去见公爵夫人,却拐进了酒店。一年中间他任意挥霍,从准备赎身的那笔款子到最后一条围裙,都花光了。妻子尽力拦阻,与他争吵,最后只得出外当保姆,从此不知下落。以后过了好久,厨师杳无音讯,直到有一天,警察忽然把他送来了。他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是在街上给找到的。他已经没有住所,只是在小酒店游荡。警察要求他的主人收留他。参政官感到痛心,也可能是良心发现,所以对他相当亲热,给了他一间屋子。阿列克谢继续酗酒,喝醉了吵吵闹闹,自以为在写诗——他确实具有一种想入非非的才能。那时我家住在瓦西里耶夫庄园,参政官对厨师束手无策,就把他送到我家,以为我父亲能开导他。然而这人已不可救药。在他身上,我看到农奴心坎中蕴积的对主人的憎恨和愤懑有多么深。他说话时咬牙切齿,这表情在一个厨子身上,可能特别可怕。他喜欢我,在我面前什么话都敢讲,常常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把我称作“枯树上的一根健康的树枝”。

参政官故世后,父亲立即给了他自由证;但已经太迟,实际上等于是摆脱他。从此他就不知去向。

除了他,我不能不回忆起农奴制下另一位牺牲者。参政官有一个家仆,大约三十五岁,可能是他的文牍员。我的大伯父是1813年去世的,他生前曾打算创办一所乡村医院,当时这家仆还小,就给送到一个熟识的医师那儿学习医疗技术。医师为他申请到了上医科大学听课的许可。这青年很有才华,学会了拉丁文和德文,医术也还可以。到了二十五岁,他爱上一个军官的女儿,隐瞒了身份,与她结了婚。欺骗是不能持久的,老爷死后,妻子发现自己成了农奴,大吃一惊。参政官这位新主人待他们很和气,甚至还挺喜欢年轻的托洛恰诺夫。但他们夫妇仍不断口角,她不能宽恕他骗了她,跟人私奔了。托洛恰诺夫一定非常爱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似乎得了精神病,每到夜间就出外游荡。他没有积蓄,因此用光了主人的钱。当他发现不可能偿还这笔亏空时,便于1812年12月31日服毒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