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八章(第2/3页)

“你去不去找公爵?”

“算了,这顶什么用?我作为一个朋友,劝您别再提奥加辽夫的事,尽可能安分守己一些,要不,非出事不可。您不懂得,这有多危险,我是真心劝您:莫管闲事。您要管也管不了,您救不了奥加辽夫,自己反而会遭殃。专制制度就是这么回事,什么权利,保障,统统都是废话;律师和法官干得了什么?”

今天我没有兴致听他高谈阔论,拿起帽子走了。

回到家中,我发现大家慌作一团。父亲为奥加辽夫的被捕正生我的气;参政官也来了,在检查我的书,把他认为危险的挑出来,神色很不满。

在桌上,我看到米·费·奥尔洛夫的一张请帖,是邀我去赴宴的。我想,他会不会有办法?我虽然已经有了教训,但不管怎样,试试不是坏事,问问并不吃亏。

米哈伊尔·费奥多罗维奇·奥尔洛夫是著名的幸福社6的创始人之一,如果说他没去西伯利亚,那么这不是他的过错,而是他的哥哥利用了尼古拉对他的特殊宠幸,何况这位哥哥7是第一个在12月14日率领自己的近卫骑兵去保卫冬宫的。奥尔洛夫被遣送回乡,过了几年才获准重返莫斯科居住。他在乡下过了一段孤独的生活,埋头研究政治经济学和化学。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向我介绍新的化学名称表。一切精力充沛的人,凡是较后开始研究某门科学的,总想显显身手,按照自己的意愿把房间重新布置一下。他的名称表比公认的法国名称表复杂。我想提醒他这一点,便装得十分钦佩似的,开始向他证明,他的名称表好是好,但是从前的更好。

奥尔洛夫不服气,但后来同意了。

我的奉承收了效,打那时起我们一直保持着亲密关系。他看我是新生力量,我看他是与我们志同道合的沙场老将,我们的前辈英雄们的一位朋友,生活中的一种崇高现象。

可怜的奥尔洛夫像笼中的狮子。他在铁槛上到处猛撞,到处找不到出路,找不到事干,对工作的渴望折磨着他。

法国没落之后,我常常遇到这一类人,这些人热衷于政治活动而无用武之地,又不甘心困居书斋,或者安享天伦之乐。他们受不了孤单寂寞,孤独引起他们的忧郁症,他们变得喜怒无常,与最后几个朋友争吵不休,认为所有的人都在阴谋陷害他们,因此自己也搞阴谋,耍手段,要揭穿这些事实上并不存在的陷阱。

他们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舞台和观众。在舞台上他们不愧英雄本色,能吃大苦耐大劳。他们不能缺少热闹的生活,雷电,炮火;他们需要大声疾呼,也欢迎敌人的反驳;他们寻找机会挑起斗争,激发危险——没有这些强身剂,他们就要发愁,萎缩,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盲目行事,造成错误。赖德律-洛兰8就是这样;顺便说一句,这个人的脸也叫我想起奥尔洛夫,特别是在他蓄了口髭以后。

他长得一表人才,体格魁梧,仪态高雅,相貌威武漂亮,颅骨高高突出,这一切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使他的外形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的半身像可以与阿·彼·叶尔莫洛夫9的半身像并列而无愧。那紧蹙双眉的四方额角,满头的苍苍白发,犀利明亮的眼睛,赋予这些终生戎马倥偬的老将一种美,正是这种美使玛丽亚·科丘别伊爱上了马泽帕10。

奥尔洛夫百无聊赖,不知道做什么好。他筹划开办一家水晶玻璃厂,制造中世纪的绘图玻璃,可是成本比售价更高。他又想著书立说,写一本《论信贷》的书,可是不成,心定不下来,其他出路又没有。这头狮子注定了只能在阿尔巴特街和巴斯曼街之间无所事事地游荡,甚至不能无所顾忌地讲话。

看到奥尔洛夫拼命想当学者,理论家,我觉得非常难过。他头脑清楚,才气焕发,但他所有的绝对不是思辨的才能,以致他老是颠三倒四,想对各种早已解决的问题搞别出心裁的新体系,化学名称表即是一例。一切抽象事物,他决不在行,可他偏不服气,顽强地要与形而上学打交道。

他冒冒失失,讲话不知检点,以致经常犯错误;他又为人豪爽,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但突然想起自己的地位,只得中途改变态度。这种策略性的大转弯对他而言,比玄学和名称表更不好应付;有时他落进了一根套索,为了摆脱困境,又落进了第二根、第三根套索。他为此挨骂;人们这么肤浅,粗心大意,往往只是听其言,不肯观其行,把个别失误看得比整个性格更重要。我们不应该从叱咤风云的雷古卢斯11的角度责备这个人,应该责备的是可悲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一切光明正大的感情只能关在心里,或者当私货一样偷偷运送;大声讲一句话,便得整天担心,怕警察光顾……

酒席是丰盛的。我正好坐在拉耶夫斯基将军12旁边,他是奥尔洛夫的内弟。拉耶夫斯基在12月14日后也失宠了,他是著名的尼·尼·拉耶夫斯基的儿子,十四岁就与哥哥一起,随着父亲参加了博罗季诺战役;后来他因负伤死在高加索。我向他讲了奥加辽夫的事,问他,奥尔洛夫能不能、肯不肯帮助我们?

拉耶夫斯基脸上出现了一层乌云,但这不是我早晨看到的那种哭哭啼啼的活命思想的表现,而是痛苦的回忆与厌恶交织在一起的产物。

“这不是什么肯不肯的问题,”他回答,“只是我怀疑,奥尔洛夫帮得了多少忙;饭后你到书房去,我带他过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看来现在轮到你们啦;谁也逃不过这个旋涡。”

奥尔洛夫向我问了详情,便写信给戈利岑公爵,说有要事面谈。

“公爵是正派人,”他对我说,“如果他无能为力,至少会把真相告诉我。”

翌日,我去听回音。戈利岑公爵说,奥加辽夫被捕是皇上下的命令,并已任命了审讯委员会,具体的缘由是6月24日的一次宴会,在这次宴会上唱了煽动性的歌。我听了莫名其妙。这一天是我父亲的命名日,我整天在家,奥加辽夫也与我在一起。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告别了奥尔洛夫。他也很难过,我伸手与他握别时,他站起来抱住我,紧紧按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亲吻。

仿佛他已感到我们要长期分别了。

从那以后,我只见过他一次,这是整整六年之后了。他已垂危,病容满面,若有所思,脸上出现了一种新的桀骜不驯的表情,这一切使我不寒而栗。他忧心忡忡,预感到自己即将灭亡,而时局动荡不定,看不到出路。过了两个月他死了;他的血管硬化了。

……卢塞恩有一座惊人的雕塑品,是托瓦尔森13利用天然岩壁凿成的。一头垂死的狮子躺在洼地上;它受了致命伤,血从伤口流出,伤口还留着一截断箭;它把威武的头靠在爪上,呻吟着,目光流露出难以忍受的痛苦;周围一片空旷,下面是一个水池。这一切都被山、树和绿叶遮蔽着,行人经过,不会想到这儿有一头万兽之王正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