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三章

流放——市长——伏尔加河——彼尔姆

4月10日清晨,宪兵队的军官把我带到总督衙门。在那里办公厅的一间秘密小屋中,我可以与家属告别。

不言而喻,这一切是不好受的,痛苦的:密探虎视眈眈,办事员穿梭不断,负责押送我的宪兵按照向他宣读的指示行事,谈话必须在监视下进行;总之,比这更令人感到屈辱和悲痛的场合,是很难想象的。

最后,马车终于沿着弗拉基米尔大道出发了,我叹了口气。

从我这里走进苦恼之城,

从我这里走进罪恶之渊……1

在驿站的一个地方,我题了这两行诗,它适用于地狱的大门,也同样适用于通向西伯利亚的大道。

离莫斯科七俄里有一家饭馆,名叫“彼洛夫”。我的一位好友约我在那儿见面。我向宪兵提议在这里喝几盅酒,他同意了;这儿离城已很远。我们走进饭店,但我的朋友不在。我用尽办法拖延时间,但宪兵等得不耐烦了,赶车的也急着出发,突然一辆三套马车向饭馆直驶而来,我奔到门口……两个不相识的商人子弟出外游乐,正嘻嘻哈哈跳下车子。我向远处眺望——通向莫斯科的大道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辆车子……我只得痛苦地坐上车走了,给了车夫二十个戈比。车子像离弦的箭,飞驰而去。

我们一路都不停留;宪兵奉命一昼夜至少走两百俄里。这本来是可以办到的,但不是在四月初。现在路上不是冰雪,就是污泥和积水。而且随着与西伯利亚的接近,路也一站比一站坏了。

第一件旅途趣闻发生在波克罗夫城。

河上的冰正在融化,切断了两岸的联系,我们为此耽误了几个钟头。宪兵很焦急,可是到了波克罗夫驿站,站长却声称没有马。宪兵拿出驿马使用证,上面写着:如无驿马,可使用紧急官马。站长回说,内务副大臣立即驾到,这些马要留给他使用。宪兵当然与他争吵,站长只得上居民中找马,宪兵跟他去了。

驿站的屋子太脏,我不愿在那里等他们,便走出大门,在屋前溜达。九个月的监禁之后,我这是第一次没有士兵监视在屋外散步。

过了半个小时,突然从对面走来一个人,穿着制服大衣,没有肩章,脖子上挂一条蓝勋章带。他一眼不眨,盯着我瞧,走过我身边后,又马上回过头来,用粗鲁的态度问我:

“您是由宪兵送往彼尔姆的?”

“对。”我回答,没有站住。

“不行,不行,他怎么敢……”

“请问阁下是谁?”

“我是本地的市长。”陌生人回答,那口气表示,他对自己高贵的社会地位颇为得意。“太糟了,我正在恭候副大臣,他随时可能驾到,可是政治犯却在大街上溜达。这个宪兵是头蠢驴!”

“对不起,您有话请跟宪兵本人谈。”

“我不是要跟他谈话——我要逮捕他,下令打他一百棍子,另派警察送您走。”

我不等他讲完,便点一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驿站。后来我听见他在窗外跟宪兵发脾气,吓唬他。宪兵赔不是,但听来他并不怎么害怕。过了三四分钟,两人进屋了,我坐在那儿,脸朝着窗,没理睬他们。

从市长向宪兵提的问题中,我立即发现,他急于打听我是因什么案件,判什么罪,怎样流放的。我坚决不开口。市长只得自言自语,不知是在向我还是向宪兵说话:

“谁也不会设身处地替我们想一想。难道我乐意跟一个兵吵嘴,或者刁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成?这是责任!市长就是一市之长。不论什么事都得他负责;金库失窃,我有责任,教堂失火,我有责任,街上酒鬼多了,我有责任,酒喝少了,我也有责任(最后这句话他很满意,因此口气变得愉快了);你们幸亏遇到我,要是给大臣撞见,他正好也这么走过,那就得问了:‘怎么,政治犯在这儿散步?把市长抓起来……’”

他这么滔滔不绝,终于叫我忍不住了,我回头对他说:

“您的职务要您怎么干,您就怎么干得了,但是请您别向我大发议论。您的话我看无非是要我向您求情。我从来不向陌生人求情。”

市长有些不好意思了。

A.A.常说:“我们这儿总是这样,谁头一个发脾气,开始叫嚷,谁就占上风。跟当官的谈话时,如果您让他提高嗓门,您就输了;他听到自己的喊声会变成一头野兽。如果听到第一句粗暴的话,您就压过去,他一定会害怕,退让,相信您个性坚强,不宜惹您生气。”

市长打发宪兵去打听马,回头对我道歉似的说道:

“我这么做主要是为那个兵,您不了解我们的兵是什么货色——一点也放纵不得,但是请您相信,我是能够识别人的……请问,是什么不幸事件……”

“案件结束时,我们已奉命不准议论此事。”

“既然这样……当然……我不该……”他的目光中出现了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痛苦神色。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又道:“我有个远亲,在彼得保罗要塞关过一年,他也是受了牵连——对不起,我总是不放心,您好像还在生我的气吧?我是个军人,养成了严格的脾气;从十七岁起我就进了部队,我的性子急躁,但过一会儿便没事。我不会跟您的宪兵为难,也犯不着……”

宪兵进来报告,至少要过一小时,马才能从牧场赶到。

市长向他宣称,他因我的请求宽恕了他,然后又转身向我道:

“为了证明您不再生我的气,请您务必接受我的邀请,到我家中吃顿便饭;寒舍便在附近,离这儿只有两幢房子。”

我们的邂逅如此收场确实滑稽;我到市长府上,叨光吃了他的干咸鱼脊肉和鱼子酱,喝了他的伏特加和马德拉酒。

喝酒时,他大献殷勤,把他的家庭琐事,甚至老婆生了七年病等等,都告诉了我。吃过饭,他露出扬扬得意的自豪表情,从桌上的花瓶内抽出一封信,让我读他儿子的“诗”,这是在武备中学考试时当众朗诵过的。他对我表示这种无疑的信任,我很感激,但他乘机把话题一转,又旁敲侧击,向我探听我的案情了。这次我满足了他一部分好奇心。

这位市长使我想起我们的谢普金2讲的一位县法院秘书:这个县换了九个县长3,秘书却巍然不动,照旧统治着全县。谢普金问他:“您与上司都这么融洽,有什么诀窍吗?”他说:“没什么诀窍,只是靠上帝照顾,好歹还能对付罢了。有的开头确实脾气不小,动不动拍桌子跺脚,大叫大骂,一会儿说要撤你的职,一会儿说要向省里报告。不过,我想,咱们的责任是服从,你别作声也就完了,日子一长,他的火气自然烟消云散!新官上任三把火嘛。果然,后来他就变得乖乖的,跟谁都客客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