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八章(第2/3页)

曾希望造福自己的臣民!”我们的空头理论家也希望为人类造福,虽然不是为自己的臣民,而是为尼古拉一世的臣民造福,可惜他们的希望没有得到主子恩准。我不知道,是谁妨碍了弗洛列斯坦,但他们是受到了我们的弗洛列斯坦的阻挠。他们不得不面对俄国日益恶化的局面,听其自然,只限于实行一些无关紧要的新措施——改变形式和名称等等。我们的衮衮诸公认为他们的最高职责只是提些方案,作些修改,而这些修改往往越改越坏,有时干脆不关痛痒,毫无作用。例如,他们认为省长办公厅的秘书应改称主任,但省政府的秘书却照旧没有改成俄语13。我记得,司法大臣提出过一个方案,要改变文官制服,方案开头写得那么郑重其事:“当前政府各部门文官服饰缝制式样均无统一标准,有鉴于此……”等等。

内务大臣也患了方案病,用区警察所长取代了缙绅陪审员14。缙绅陪审员平时住在城关,有时下乡视察,警察所长却是有时集中城关,但经常驻守乡间。这样,全体农民就落到了警察的监视下,可是大家知道,我们的警官都是多么残忍和荒淫无耻的东西。布卢多夫把警察引进了农民生产活动和财产状况的密室,引进了家庭生活,引进了村社,使他们因此跨进了人民生活最后的避风港。幸而我们的农村非常多,而一县往往只有两个区警察所。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这位布卢多夫又想出了《省政公报》这新花招。我们的政府瞧不起一切知识,独独对文学却大为偏爱;例如,那时英国没有一份官方杂志,我们却每个部都发行自己的刊物,科学院和大学也一样。我们有矿业和盐业杂志,法文和德文杂志,海运和陆运杂志。这一切都是官费办的,文章由各部的人承包,正如承包木柴和蜡烛一样,只是没有转手倒卖罢了。总结,捏造的数字,虚构的结论,是不愁缺货的。政府对一切实行专卖,对废话也实行了专卖,它命令大家闭口,自己却喋喋不休。布卢多夫发展了这个体系,下令各省发行自己的《公报》,要求每份《公报》附有非官方部分,发表历史、文学等等方面的文章。

说做就做,五十个省政府雷厉风行,为非官方部分绞尽了脑汁。教会学校出身的神父,医学博士,中学教师,一切被公认为能够耍笔杆子的书生,都被征用了。他们苦思冥想,反复诵读《读书文库》和《祖国纪事》,又怕又想染指,最后总算写出了一些小文章。

发表欲是最强烈的人为的欲望之一,它是随着书籍的普及而出现的。但是,要把自己的作品公之于世,没有特殊的机遇不易办到。凡是不敢企望在《莫斯科新闻》和彼得堡的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人,只得在自己的刊物上发表。于是机关报应运而生,拥有自己的喉舌的恶习,也因此而深入人心。况且掌握一件现成的工具绝非坏事。印刷机本来是没有骨头的!

我的编辑部同事也是我母校的学士,与我同一个系。我讲到他,没有心情笑,他的一生那么悲惨,然而直到死,他都是非常可笑的。他绝不愚昧,但非常迂阔,糊涂颟顸。不仅他的样子难看得要命,而且身材庞大肥胖,肌肉松弛。脸比普通人大一半,皮肤粗糙,鱼嘴般的大嘴巴一直伸展到耳朵附近;那对浅灰色眼睛与其说被睫毛遮暗了,不如说是靠淡黄的睫毛照亮的;硬毛似的头发稀稀拉拉,覆在天灵盖上。他比我高一个头,背有点驼,非常邋遢。

甚至他的名字也这么古怪,以致弗拉基米尔的哨兵把他送进了警卫室。一天深夜,他裹在大衣里,走过省长官邸,拿着轻便望远镜,站在那儿瞄准一个星球观察。这使哨兵感到不舒服——大概他认为星星也是官家财产。

“那儿是谁?”他对一动不动的观察者大喊。

“涅巴巴15。”我的朋友用重浊的嗓音回答,没有移动一步。

“请您不要开玩笑,”哨兵感到受了侮辱,回答道,“我是在执行任务。”

“我对你说,我是涅巴巴!”

哨兵忍不住了,拉了铃,军士来了,哨兵把天文学家交给他,带往禁闭室。他说,那儿会弄清楚你是女人不是。要不是值班军官认识他,他非在那儿待到天亮不可。

一天早上,涅巴巴来找我,说他要上莫斯科几天,一边调皮地向我嘻嘻傻笑。

“我……”他吞吞吐吐道,“我回来就不是一个人啦!”

“什么,那您是?”

“是的,我是去举行婚礼的。”他羞怯地说。

对敢于嫁给这位先生的女子的勇气,我是敬佩的,因为他虽然善良,却实在太丑陋了。但过了两三个星期,我果然在他家中看到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不怎么漂亮,但也并不难看,有一对灵活的眼睛。这时,他在我的眼中简直成了英雄。

过了一个半月,我发现我的夸西莫多16生活并不愉快;他整天愁眉苦脸,校样也不认真看,那篇谈候鸟的文章始终没有写完。他心不在焉,闷闷不乐,有时我还发现,他的眼睛是哭过的。这样继续了不多久,一天我路过金门回家,发现几个孩子和店铺伙计朝教堂的墓地奔跑,警察显得很忙,我也跟去了。

涅巴巴的尸体躺在教堂墙边,身旁有一把火枪,他是对着自己家的窗口自杀的,脚上留下一段绳子,他便是用这段绳子扳的枪机。卫生局长正向围观的人从容不迫地说明,这样的死法一点痛苦也没有。警察准备把尸首抬往警察所。

……大自然对人何其残忍。生活只是给了他侮辱和痛苦,在他决定用这段小绳子终止心脏跳动的时候,他的胸中有些什么感觉呢?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父亲体弱多病,母亲年老力衰吗?一切也许是这样。但是我们有什么权利要求正义,要求解释和理由呢?况且向谁要求呢?向疯狂旋转的生活的飓风吗?……

就在那时候,我开始了生命中新的一页……那纯洁、明朗、年轻、严肃的一页,沉浸在爱情中的、与世隔绝的一页。

它已属于另一卷了。

1 俄国作家索洛古布写的著名小说。

2 外省客店的菜单往往别字连篇,所谓“山猫”实际是“秈米”。

3 即拿破仑三世,1852至1870年法兰西第二帝国的皇帝。

4 即本书第十五章提到的那个因行贿入狱的村长。

5 即下面提到的德米特里·涅巴巴(约1806—1839),弗拉基米尔中学的数学教师,赫尔岑的同学。

6 指《维亚特卡省政公报》第1期的“附刊”,它出版于1838年1月,这时赫尔岑已在弗拉基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