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五章(第2/12页)

奥加辽夫回自己的庄园,她前往彼得堡,为他办理重返莫斯科的事。

过了一个月,她再度路过弗拉基米尔——这时是一个人。彼得堡和两三家贵族客厅迷惑了她的头脑。她爱好华丽的外表,向往富贵的生活。“她能与这人和谐相处吗?”我想。这么背道而驰的情趣,可能产生许多不幸。但财富、彼得堡和沙龙,对她都是新鲜的;也许这只是一时的诱惑——她生得聪明,又爱奥加辽夫,因此我仍抱有希望。

在莫斯科,人们担心她的转变不那么容易。与文学艺术界人士的交往,相当迎合她的虚荣心,但这还不是她的主流。在贵族的沙龙中,给文人学士们留一角席位,她会同意,但同时却尽力把奥加辽夫拉向空虚的世界,那个使他感到窒息的世界。一些亲密的朋友开始觉察这一点,凯切尔早已皱起眉头,现在严峻地发出了警告。性情急躁、自尊心极强的她,不习惯约束自己,侮辱了与她同样容易激动的人的自尊心。她桀骜不驯,态度生硬,对人冷嘲热讽,而且声音怪腔怪调,初次见面就引起过我的不快,现在这一切招来了强烈的反击。她与凯切尔争吵了两个月(凯切尔虽然在道理上是对的,方式方法却总不对头),又引起了几个人的反对,这几个人可能因物质地位不同,因而过分吹毛求疵;最后,她把矛头指向了我。

她怕我,但希望跟我较量,以便最后判明,友谊和爱情究竟何者居上,仿佛它们是势不两立的。这不仅是企图通过任性的争论达到自己的目的,这里还包含一种意识,认为我是实现她的愿望的最大障碍,同时也涉及争风吃醋的嫉妒心理和女性的权力欲。她和凯切尔争执到落眼泪,像凶恶的孩子骂街一样,每天吵架,但并没有达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对我,她却一见就脸色发白,恨得发抖。她指责我自私自利,僭望独占奥加辽夫的友谊,破坏她的幸福,指责我骄傲自大,不把她放在眼里。我觉得这不公正,因而也变得残忍无情。五年之后,她自己向我承认,她一度曾想害死我,这就可见她恨我之深。她与纳塔利娅6断绝了往来,因为她爱我,得到大家的好感。

奥加辽夫是痛苦的。无论是她,无论是我,无论其他人,都不能谅解他。我们选择了他的胸膛(这是他自己在一封信中讲的)作“战场”,并不考虑,无论哪一边战胜,他都同样痛心。他恳求我们和解,竭力缓和矛盾,我们和解了;但只要一句话,受辱的自尊心就会野性大发,触痛的委屈感就会爆发成一场鏖战。奥加辽夫惊恐万状,眼看他所珍惜的一切在坍毁,他所心爱的女人并不以他的神龛为神龛,她与他是两种人,但他又不能不爱她。我们志同道合,然而他悲戚地看到,命运递给他的苦水,我们不能为他分担一滴。大自然的威力把他与她联系在一起,他无法粗暴地割断这联系,也不能扼杀使我们结合的强烈共鸣。不论怎样,他的血反正将因此流尽,他感到了这一点,力图保留她,也保留我们,神经质地拉住她的手和我们的手,可是我们却拼命要朝相反的方向奔跑,像刽子手一样肢解他的身体!

人是残酷的,只有历尽坎坷才能变得温驯;孩子残酷,因为他年幼无知;青年残酷,因为他以纯洁自豪;神父残酷,因为他以圣徒自居;学究残酷,因为他自负是饱学之士——我们全都铁面无情,每当自恃有理的时候,更是寸步不让。人心融解和变软,通常是在遍体鳞伤之后,在翅膀灼伤之后,在意识到自己的没落之后,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之后——当他独自一人,没有旁观者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软弱而渺小。心变得温厚了,于是他一边揩干惊惧和羞愧的汗珠,怕人看见,一边为自己寻找辩解的理由,但找到的却是别人的理由。从这时起,法官和刽子手的角色才使他感到厌恶。

那时我还离此甚远!

敌对状态时起时伏地继续着。满腹怨恨的女人在我们不知宽容的追击下越走越远,终于陷入这种纠纷中不能自拔,她挣扎,倒下,可是没有改变。感到自己无力取胜,她为烦恼和委屈所苦,为没有爱情而嫉妒。她那些混乱的思想,毫无系统地取自乔治·桑的小说,取自我们的谈话,从来没有使她对任何问题获得鲜明的概念,却把她从一种谬误引向另一种,引向她错认为独立自主精神的乖戾行径,引向所谓女性的解放,根据它,她从现存的和公认的事物中,随心所欲地否定她所不满的一切,又固执地保留其他的一切。

决裂成为不可避免了,但奥加辽夫仍对她恋恋不舍,拖了很久,想挽救她,对她寄托着希望。当她身上有时冒出一股柔情,或者一缕诗的气息时,他便准备永远忘记以往的一切,开始和谐、静谧及爱的新生活;但她无法克制自己,再度丧失平衡,而每次的反复只是使她愈陷愈深。他们之间的纽带一丝一丝地痛苦地坼裂,终于无声地磨破了最后一条线——他们决裂了。

在这一切中,有一个问题令人难以理解。奥加辽夫对周围一切人产生的强烈影响,激发了共鸣,足以把外人引向崇高的境界,引向共同的事业,偏偏在这女人心头轻轻掠过,未留下丝毫有益的痕迹,这是为什么呢?何况他热爱她,为了挽救她而花的力气和精神,比花在其他一切方面的多;并且她自己起先也是爱他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对这问题考虑过许久。开头我当然责备一方,后来才逐渐明白,这个奇怪的反常的事实是可以解释的,它本身并无矛盾。在志同道合的朋友中间发生影响,比对一个妇人发生影响容易得多。在教堂内传道,在讲坛上说教,在课堂上讲学,比教育一个孩子容易得多。在讲堂内,在教堂和俱乐部中,共同的志愿和趣味占据主导地位,人们为了它们而汇集一堂,以便继续发展它们。奥加辽夫小组的成员包括从前的大学同学,年轻的学者、艺术家和文学家;共同的信仰,共同的语言,更重要的是共同的憎恨,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对于某些人,这信仰事实上并未成为他们的生命问题,他们就相继离开,由另一些人所代替,这种自由选择的亲和作用和具有粘合力的共同信念,巩固了人们的思想和团结精神。

与妇人的接触纯粹属于私人生活,它的基础不同,那是一种神秘的生理亲和性,一种自发的本能。我们先是接近,然后才互相认识。有些人,生活没有一定的目标,思想没有一定的准则,均势是容易建立的;他们一切都无定论,他让步一半,她让步一半;即使不让步,也不足为患。相反,一个忠于自己的思想的人,一旦发现她并非他所想象的那种人,便张皇失措。仓促间,他就想唤醒她,但在多数场合,只是使她惶恐和混乱。她与旧的一切隔绝了,但思想并未获得解脱,她只是被抛进了一个空无一物的峡谷,却认为已经脱胎换骨,于是傲慢,自大,粗枝大叶地推翻旧事物,不加选择地接受新事物。在思想和感情中都是一本糊涂账,一片混乱……这并不奇怪,缰绳丢开了,利己心失去了控制……可是我们却以为已经大功告成,站在讲台上对她继续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