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五章(第4/12页)

机械模拟德国经院学究的行话之所以不可容忍,正在于我国语言的主要特点就是它十分灵活。它一切都可以表达:抽象的思想,内心的抒情感觉,“耗子的扰攘奔突”20,愤怒的呼声,妙趣横生的戏谑和惊心动魄的情欲。

除了语言晦涩,还有一种错误更为严重。我们的青年哲学家们不仅损害词句,也曲解了实质。生活和现实的关系,变成了寻章摘句、咬文嚼字的关系,这种对普通事物的学究式理解,歌德曾通过靡非斯特菲勒斯与大学生的对话,给予天才的嘲笑。21一切本来直接明了的东西,各种寻常的感觉,都被提高为抽象的范畴,再从那里折回时已没有一滴鲜血,成了苍白的代数学符号。这在他们还不失为一种天真作风,因为他们是完全真诚的。在他们看来,如果有人到索科利尼基郊外散步,那么这是为了领略泛神论乐趣,让自己感到与宇宙已融为一体;如果他在路上遇到一个喝醉的士兵或一个女人与他谈话,那么这位哲学家不仅是与他们谈话,而且是在通过直接的、偶然的现象,确认人民的实体。夺眶而出的眼泪也被严格分类属于:“精神状态”还是“内心的悲痛感”……

在艺术中也这样。歌德的知识,尤其对于《浮士德》第二部(也许正由于这一点,它比第一部逊色,或者艰涩难懂),是像衣服之于人一样不可缺少的。在音乐中,哲学占了首要地位。理所当然,罗西尼不值一谈,莫扎特还差强人意,虽然也被认为幼稚和贫乏,可是贝多芬的每一个和音都被进行了哲学分析,舒伯特则被推崇备至,我想,这与其说是因为他那些优美的乐章,不如说因为他采用了哲理的主题,例如《全能之主》和《阿特拉斯》22。与意大利音乐同样被打入冷宫的是法国文学和一切法国产物,因而也是一切政治倾向性。

由此不难理解,我们必然会遭遇并进行厮杀的战场在哪里。论争如果只限于歌德是客观的,但他的客观性是主观的,而席勒是主观的诗人,但他的主观性是客观的,或者相反,一切都会太平无事。然而更激烈的问题不久终于出现了。

黑格尔在柏林担任大学教授时期,部分地由于年老,但双倍重要的是因为满足于自己的地位和声誉,故意把他的哲学架空到地平线之上,让它浮在空中,在那里一切当前的利益和情绪都变得模糊不清,正如从气球上俯瞰房屋和村庄一样。他不愿触及这些可恶的实际问题,它们很难处理,而且必须正面给予回答。在科学中强行推销这种暧昧二元论,其荒谬是一目了然的,因为科学的出发点就是要取消二元论,使它变得容易理解。真正的黑格尔是耶拿大学的那个朴实的教授,荷尔德林23的朋友,在拿破仑进城时曾把自己的《现象学》藏在衣襟内24的哲学家,那时他的哲学还不是印度的无为主义,也不是对现存社会形式的辩护,又不是普鲁士式的基督教;那时他不是在宣讲自己的宗教哲学,而是在写天才的作品,如后来刊载在罗森克兰茨写的传记上的《论刽子手及死刑》25。

黑格尔停留在抽象的领域,是为了避免与经验的结论及实际的应用发生接触,为此他非常巧妙地选择了美学这片风平浪静的海洋;他很少走进新鲜的空气中,偶尔涉足也只一会儿,还得像病人一样裹紧衣衫,而且哪怕这时仍要把当代人最关心的问题留在辩证法的迷宫中。簇拥在他身边的一群低能儿(只有甘斯26可说是例外),把文字当作事实,喜欢侈谈辩证法。也许,老头儿看到自己的学生过分自满而又浅薄无知,有时也难免觉得痛心和惭愧。辩证法如果不能体现事物本质的发展,培养这种思想可以说只是纯粹把它作为一种外部手段,以便把形形色色的事物纳入范畴的体系,这是一种逻辑操练方式,其作用正如它在希腊诡辩学派和阿伯拉尔27以后的中世纪经院哲学家那里一样。

有一句哲学名言造成的危害最大,德国的保守派企图用它调和哲学与德国的政治状况,它便是:“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28,这只是充足理由律29、逻辑和事实统一的原则的另一说法。黑格尔这一被曲解的名句,在哲学上体现了基督教的吉伦特党人30保罗说的话:“没有权柄不是出于上帝的”31。但如果一切权力都来自上帝,如果现存的社会秩序是合乎理性的,那么反对它的斗争只要也是现实存在的,就也是合理的。从形式上看,这两句箴言纯粹是同义反复,但不论是否同义反复,它直接引导到承认当前的政权,使人停止斗争,而这正是柏林的佛教徒们所期望的。这种观点不论怎样违背俄国精神,我们莫斯科的黑格尔主义者们却公然奉为至理名言,跟着它走上了歧途。

别林斯基是天性最活跃、最容易激动、最富于辩证精神的勇猛战士,那时他鼓吹的不是斗争,而是印度的静观哲学和理论研究。他信仰这种观点,面对任何后果而毫无惧色,也不向任何道德说教低头,在可以使没有主见的懦夫望而生畏的别人的议论面前,他绝不退缩一步;他不知胆怯为何物,因为他是坚强的,真诚的,他的良心是纯洁的。

“您可知道,”我对他说,想用自己的革命的最后通牒使他慑服,“从您的观点来看,您可能证明压在我们头上的丑恶的专制政体是合理的,应该存在的。”

“毫无疑问。”别林斯基回答,给我念了普希金的《波罗金诺周年纪念》32。

这使我不能忍耐,在我们之间爆发了激烈的战斗。我们的争执影响了别人,小组分裂为两个阵营。巴枯宁企图进行调停,劝解,讲得苦口婆心,但没有取得真正的和平。别林斯基一怒之下,带着不满情绪去了彼得堡,从那里向我们发出了最后一批炮弹,这就是那篇他故意取名为《波罗金诺周年纪念》的文章。

这时我与他断绝了一切往来。巴枯宁虽然争论激烈,但开始自我反省了,他的革命精神在把他推向另一边。别林斯基责备他软弱,退让;他的偏激情绪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连他的朋友和崇拜者也感到吃惊。但是群众站在别林斯基一边,他们瞧不起我们,骄傲地耸耸肩膀,认为我们已经落伍了。

在这场内讧中,我看到必须追本溯源,认真从事黑格尔的研究。我甚至想,没有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蒲鲁东的《社会经济矛盾》33中接受过考验,没有经历过这熔炉的锤炼的,都算不得完备的现代人。

等我习惯了黑格尔的语言,掌握了他的方法,我才发现,我们的观点比黑格尔的追随者的观点,与黑格尔更接近得多。他早期的著作是这样,凡是他才气横溢、一往直前、忘记了“勃兰登堡门”34的时候,都是这样。黑格尔的哲学是革命的代数学,它空前解放了人,彻底摧毁了基督教世界,摧毁了过时的传统世界。但它(也许是故意的)采取了艰涩的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