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1844年的一个插曲(第2/3页)

马车里没有别人了。我们惊得面面相觑,唯独别林斯基笑得咳嗽不止,巴济尔却哭丧着脸。我们所以觉得特别惊讶,是因为两天前在莫斯科根本没听说别林斯基要来。

“让我先吃点东西,”别林斯基最后说,“然后把这个奇迹告诉你们;必须救救倒霉的巴济尔,他怕你们超过怕阿尔曼斯呢。”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看到一切即将大功告成,巴济尔害怕了,开始反省起来,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如何是好。他根据《主导法典》和黑格尔的著作,对婚姻这不可抗拒的命运,它的不可破坏性,作了反复思考。他关起房门,对自己进行痛苦的分析,无情的解剖。他越想越怕,特别因为退路也困难重重,无论是结婚还是回头,几乎需要同样大的勇气。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别林斯基来敲门了,他从彼得堡一到就上了他的家。巴济尔把他在迎接幸福的道路上感知的一切恐怖,从恋爱跨向结婚时产生的一切厌恶,统统告诉了别林斯基,要求他指导和帮助。

别林斯基回答他,既然明知这会引起什么后果,仍把这条锁链套上脖子,难道他是疯子不成。

“你瞧,”他说,“赫尔岑也结婚,也把妻子带走,而且是从流放中偷跑回来的;你不妨问问他。他从未犹豫过,从未怀疑要不要这么做,或者会产生什么后果。我相信,他觉得非这么办不可。所以他成功了。你呢,也想那么做,可是在思考哲理,自我反省。”

这正是巴济尔所需要的。他当夜就给阿尔曼斯写了一篇论文,谈到婚姻,他的不幸的反省,以及普通的幸福与求知精神如何不相适应等,列举了他们结合的一切害处和危险,问阿尔曼斯有何看法,他们现在怎么办?

他带来了阿尔曼斯的复信。

从别林斯基的叙述和阿尔曼斯的回信看,她与巴济尔两人性格不同是一目了然的。确实,这样截然相反的人结合在一起,简直不可思议。阿尔曼斯的信是忧郁的;她感到既吃惊又委屈,不理解他的反省,认为这是借口,是感情冷了;她说,既然这样,已谈不到结婚,她同意解除婚约,最后并说,在这一切之后,他们不应该再见面了。她写道:“我将怀着感激的心情怀念您,决不责怪您:我知道您非常善良,但是更加懦弱!再会吧,祝您幸福!”

收到这样的信应该是不很愉快的。它的每句话都是有力的,坚定的,也有些高傲。这个光荣而刚毅的平民的孩子,没有辱没她的出身。如果换了英国女人,她一定会把巴济尔的信紧紧攥在手里,露出又怒又羞的神色,通过德高望重的律师的嘴,大讲第一次的握手,第一次的接吻……她的辩护士又会含着眼泪,戴着扑粉的假发,向陪审员提出,应该给被侮辱的童贞赔偿一千或两千英镑……

这个穷苦的法国女裁缝却根本没想到这些。

他们在波克罗夫村住了两三天,这对于那位前未婚夫是忧郁的两三天。他像一个学生在教室里干了坏事,既怕老师又怕同学,好不容易挨过两天便回莫斯科了。

不久我们听说,博特金要出国了。他写给我一封含糊其辞的信,表示对自己不满,要求在走前见我一面。八月初,我从波克罗夫到了莫斯科;同时,一篇新的论文从莫斯科寄到了波克罗夫,那是给纳塔利娅的。我去找博特金,正赶上告别宴会。在喝香槟,互相敬酒和祝愿中间,似乎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息。

“真的,你不知道,”巴济尔在我耳边说,“我……那个……”接着更小声道:“真的,阿尔曼斯跟我一起走。这姑娘!我到现在才了解她。”于是摇了摇头。

可惜别林斯基不在。

在给纳塔利娅的信中,博特金向她详尽地说明,对婚姻的思考和反省,使他陷入了犹豫和绝望,他怀疑自己对阿尔曼斯的爱,以及对家庭生活的适应能力;这样,他终于痛苦地意识到,必须抛开一切到巴黎去,他正是在这种情绪中出现在波克罗夫,显得既可笑又可怜……这么决定之后,他重读阿尔曼斯的信,获得了新的启示,即他非常爱阿尔曼斯,因此要求与她会面,重新向她求婚。他又想到了波克罗夫的神父,但迈科夫的工厂近在咫尺使他害怕11。他打算在彼得堡结婚,然后立即前往法国。“阿尔曼斯快活得像孩子一样”。

在彼得堡,巴济尔想上喀山大教堂结婚。为了表示对哲学和科学的尊重,他邀请西东斯基大司祭12给他主持婚礼。西东斯基是个学者,著有《哲学科学导论》,早已拜读过巴济尔的文章,知道他是世俗的自由思想家和德国哲学研究者。在经历各种奇遇之后,阿尔曼斯获得了罕见的荣誉:两位势不两立的仇敌——宗教和科学,为她的婚礼进行了一次充满喜剧性的会晤。

在婚礼前,西东斯基畅谈新出的一些哲学小册子,表示他对世俗学问无所不知。一切准备就绪后,诵经员把法衣长巾递给他,他吻了它,开始穿法衣,一边垂下眼皮,对博特金说:

“请原谅,这是例行公事……我完全知道,基督教的仪式过时了……”

“哦,不,不!”巴济尔赶紧说,声音中充满了同情和谅解。“基督教是永恒的,它的本质,它的实体是不会过时的。”

西东斯基以真挚的目光向这位不失骑士风度的对手表示了谢意,便转向教士们,唱了起来:“我们的上帝至高至尊……现在,永远,直至千秋万代”。教士们齐声高喊:“阿门!”一切按规定进行,巴济尔和阿尔曼斯戴上了婚礼冠,由西东斯基率领,绕读经台一周……连以赛亚13见了也会赞美不止。

巴济尔带了阿尔曼斯回到家中,把她留在那儿,便去参加克拉耶夫斯基14的文学晚会了。两天后,别林斯基把这对新人送上了轮船……大家会想,现在故事大概完了。

差得远呢。

到达卡特加特海峡以前,一切都太平无事,但一到这里,乔治·桑那本该死的《雅克》蓦地跳了出来。

“你认为雅克怎么样?”巴济尔问阿尔曼斯,后者刚看完这小说。

阿尔曼斯讲了自己的意见。

巴济尔向她宣称:这看法完全错误,她的见解侮辱了他精神中最深刻的方面,他的世界观与她的毫无共同之处。

刚强的阿尔曼斯不想改变自己的世界观。这样过了大小贝尔特海峡。

船到了德国海面,博特金的心情舒畅一些了,他又作了一次努力,想改变阿尔曼斯的世界观,说服她对雅克采取不同的看法。

因晕船难过得要死的阿尔曼斯,用尽仅剩的一点力气回答他:她不能改变对雅克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