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八章(第4/7页)

“确实,与其争吵,不如睡觉,要不,我们会吵个没完。”法齐说,勉强笑了笑。

我回贝尔格饭店,法齐和他的意大利朋友们过桥去了。我们在那儿大声争吵,旅馆的几扇窗都打开了,不少茶房和旅客听到了我们的争论。

可这时警察局中那位押送施特鲁沃的十分正直的公民却回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仍带着施特鲁沃。原来到了沃州的第一个城镇,便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那里离斯塔尔夫人和雷卡米耶夫人22居住过的科佩不远,警察所长是热烈的共和主义者,听了施特鲁沃被捕的原因,声称日内瓦警察的行为是不合法的,因此不仅拒绝继续押送犯人,而且要他们立即返回日内瓦。

法齐刚在我们的谈话中受到奚落,现在又听到施特鲁沃已平安无事地回到日内瓦,可以想象他有多么恼火。在书面和口头把这位“暴君”痛骂一顿之后,施特鲁沃便跟海因岑转移到了英国;海因岑在那里提出了他的“两百万人”高见之后,便跟他的皮拉得斯23一起悄悄去了美国,起先他们的目的是要在那儿办一所女子学校,后来又想在圣路易斯城出版《拓荒者》杂志,可那是连上了年纪的男子有时也不敢看的。

桥边的谈话后过了五天,我在邮局咖啡馆又遇到了法齐。

“怎么好久没见到您?”他问。“还在生气不成?说真的,我承认,这些流亡者成了我的一个大包袱,简直伤透了脑筋!联邦政府的照会一份接一份压下来,热克斯区的该死区长也故意待在这里监督对法国人的拘捕工作。我尽量满足每一个人的要求,可是为了这一切我自己的人民却生我的气。现在又出了一件麻烦事,十分棘手;我知道大家要骂我,可我有什么办法?”

他在我的桌边坐下,压低嗓音,继续道:

“这已经不是耍嘴皮子,不是社会主义,简直是盗窃了。”

他递给我一封信。有个德国的邦主诉说,在民军占领他的城镇时,洗劫了各种值钱的东西,其中有一件稀世珍宝——一只古色古香的圣餐杯,它落在民军从前的队长布伦克尔24手中,现在公爵得到消息,布伦克尔住在日内瓦,因此他要求法齐合作,为他找回失物。

“您说怎么办?”法齐用郑重其事的口气问道。

“这算得什么。在战争时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那么您认为该怎么办呢?”

“把信扔掉,或者给这个小丑写封回信,告诉他,您不是他派在日内瓦的侦探,他的杯子跟您什么相干?布伦克尔当初没有绞死他,已经便宜了他,他居然还想找他的身外之物。”

“您是个危险的诡辩家,”法齐说,“可您就不想想,这种勾当是给我们这派人脸上抹黑……这不能置之不理。”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如此关心这种事。在这世界上比这可怕的事多着呢。谈到党派和它的荣誉,您也许又该说我是诡辩家了,但您不妨想想,难道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就能增加它的荣誉吗?您根本不必理睬公爵的申诉,只当它是诽谤便行了。如果您派人搜查,谣言会更多,万一不巧被您找到了什么,那么布伦克尔和他的伙伴就更难为自己辩白了。”

法齐听了我的话,对俄国人的无法无天公开表示了惊异。

布伦克尔事件结果非常圆满。他不在日内瓦;他的妻子在警察局和法院的检察人员出现时,安详地让他们看了各种东西和钱,说明了它们的来源;听到杯子的事,她自动把它找了出来,这是非常普通的一只杯子,是民军的一些年轻人拿到的,他们把它送给了自己的队长,留作胜利的纪念品。

法齐后来向布伦克尔表示了歉意,承认这件事办得太鲁莽。喜欢不遗余力地追根究底,抓住刑事案件中的枝节问题不放,用残酷手段审问被告,要把他们统统绳之以法——这一切纯粹是法国人的毛病;对于他们,法律诉讼无异是一场残忍的游戏,正如斗牛之于西班牙人一样。检察官有些像矫捷的斗牛士,如果被追逐的野兽幸而脱险,他们便觉得受了委屈,闷闷不乐。在英国却没有这类事,法官对被告非常冷静,不是非把他们判罪不可,如果陪审团不能作出有罪的裁决,他们也心安理得。

另一方面,流亡者也确实在跟法齐捣乱,把他弄得不能安生。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对此不宜过分苛求。在革命运动中,大家热情洋溢,这样的热情不可能由于失败便归于平静,在找不到其他出路时,会表现为一种乖张任性的作风。他们正是在应该沉默的时候拼命想大声讲话,在应该退入幕后销声匿迹、进行反省的时候,却恰恰相反,竭力赖在舞台上,用尽一切办法表明自己的存在。他们编写小册子,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在集会上演讲,在咖啡馆里高谈阔论,传播谣言,宣称即将发生叛乱,吓唬愚蠢的政府。他们大多只是毫无危险的革命合唱队员,可是那些胆怯的政府却以无知对待无知,相信他们的力量,由于听不惯自由勇敢的言论,便大叫危险已不可避免,宗教、王位和家庭已千钧一发,要求联邦当局驱逐这些可怕的叛乱者和破坏者。

联邦政府最早采取的措施之一,便是把拿破仑特别讨厌的那些流亡者转移到离法国边境较远的地方。实行这个措施,法齐觉得十分棘手;他几乎认识所有的人。向他们宣布离开日内瓦的命令以后,他便装聋作哑,不想知道谁走谁没有走。不走的人还必须不再踏进主要的咖啡馆,不经过贝尔格桥——可是连这些他们也不愿做到。这就发生了一些公寓中常常见到的场面:从前的人民代表,头发花白的老人,四十多岁的知名作家等等,与瑞士自由州的州长和不自由的邻国警察局的代表,出现在同一地点,却彼此视而不见,装不知道。

有一次我亲眼见到,热克斯的警官用嘲笑的口气问法齐:

“州长先生,某某人还在日内瓦吗?”

“早已走了。”法齐吞吞吐吐地回答。

“那太好了。”警官说,然后继续走路。法齐紧张地拉住我的手,指指旁边一个安详地抽雪茄的人,用哆嗦的声音向我说道:

“瞧,这就是他!我们到另一边去,免得跟这个强盗碰面。这真叫人受不了,受不了!”

我忍不住笑了。不言而喻,这就是那个被限令出境的流亡者,可他就在贝尔格桥旁边转悠,而这地点在日内瓦便是我们莫斯科的特维尔林荫大道。

我在日内瓦逗留到12月中旬。俄国政府策划的对我的迫害,使我不得不离开那儿,前往苏黎世抢救我母亲的财产,因为那位“永远难忘”的皇帝25正把御爪伸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