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西方小品(第4/6页)

一切人(即一切有钱人)开放的旅馆取代了公馆。

从前人际关系中一切古老而统一的观念动摇了,但是对人与人的真正关系的新认识还没有发现。这种混乱的真空状态,给中产阶级一切浅陋和卑劣的方面提供了特殊的发展机会,这个阶级的目的便是不择手段地发财致富。

分析一下半个世纪以来流行的道德准则,那儿什么没有?罗马的国家观念和哥特式三权分立理论,新教和政治经济学,公共福利观34和人各为己说,布鲁图35和托马斯·肯佩斯36,福音和边沁37,收支账目和让-雅克·卢梭。头脑这么杂乱无章,心中却装着一块永远指向黄金的磁铁,在这种情况下,欧洲一些先进国家发展到目前这样的荒谬局面是不足为奇的。

一切道德都归结为一点:不足者必须用一切手段取得,有余者则用一切手段保护和扩大自己的财产。在市场上为开展交易而举起的旗帜,成了新社会的神幡。人实际上只是财产的附属物,生活变成不断为钱而奋斗。

1830年以后的政治问题仅仅是市民阶级的问题,多年以来的斗争无非表现了统治阶级的欲望和要求。生活堕落为证券投机,一切变成了交易所和市场——报纸,选举,议会,莫不如此。英国人已习惯于按照商品命名法称呼自己的国教教会:“老字号”。

一切政党和政见在市民世界中逐渐形成了两大壁垒:一方面是坚决拒绝放弃垄断权的私有主市民,另一方面是企图从他们手中夺取财富、又无力夺取的非私有主市民,那就是说,一方面是贪婪,另一方面是觊觎。由于在这一切中谈不到真正的道德原则,因此一个人站在这一边或那一边,完全由财产状况和社会地位等外在条件来决定。一个反对的浪潮代替另一个取得了胜利,便是取得了财产或地位,自然也就从觊觎的一边走进了贪婪的一边。要完成这种转变,最好的办法便是通过那种毫无意义的、忽左忽右的议会辩论——它轰轰烈烈又不致越出范围,表面上郑重其事,像是维护公共利益,实际上只是为了达到个人目的。

议会政治并非来自盎格鲁撒克逊习惯法的民族基础,它是在国家立法中形成的,这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只松鼠轮子38。站在原地没有前进,又保持着进行重要活动的外表,从这点看还有比两个英国议会表演得更冠冕堂皇的吗?

但在这里,保持外表是最重要的。

在现代欧洲的一切方面,都深深存在着两个显然来自柜台的特点:一方面是伪善和欺诈,另一方面是炫耀和吹嘘。买卖就是玩弄花招,半价买进,卖出以次充好,用表面代替实质,隐瞒某些缺点,花言巧语骗人,不是真的正直而是装出正直的样子,不是表里一致的诚实,而是装出诚实的外表。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靠装潢门面,以致粗俗愚昧也取得了文明的外表。我们谁没有为西方社会的无知(我这不是指那些学者,而是指构成那个所谓社会的人们)感到惊愕和脸红?那里不可能有严肃的理论教育,它需要的时间太多,与事业关系又太小。凡是与商品流通和“充分利用”自己的社会地位无关的一切,在市民社会看来都不是必要的,他们的教育必然有限。因此我们发现,那些市民一旦离开他们走惯的平坦道路,便显得愚昧无知,头脑迟钝。一般而论,狡猾和伪善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聪明和具有远见;它们的视野狭隘,航程短浅。

英国人理解这一点,因此不离开习惯的轨道,宁可忍受中世纪的一切,尽管它们不仅不方便,而且荒谬可笑,他们还是不愿作任何改变。

法国的市民阶级却不像这么谨慎,他们尽管狡猾和心口不一,还是走上了帝国的轨道。

他们对胜利充满信心,宣称普选权是国家新秩序的基础。这面数学旗帜适合他们的口味,真理取决于加法和减法,这是可以在算盘上计算,用数字标明结论的。

在当前的社会状况中,他们要提交全民表决的是什么?是共和国的存在问题。他们希望由人民来推翻它,让它变成一句空话,因为他们不喜欢它。谁尊重真理,他会随便遇到一个什么人便向他征求意见吗?如果哥伦布或哥白尼把美洲或地动说付诸表决,那会怎样?

设计不可谓不巧妙,但是好心的人们最后还是打算错了。

池座和演员之间出现的空隙,起先靠拉马丁39的能说会道像一块褪色的帷幔似的遮盖着,后来距离越来越大;血腥的六月加深了裂痕;正在这时,向愤怒的群众提出了总统问题。40路易-拿破仑作为对它的回答,揉着刚睡醒的眼睛,从空隙中走了出来;他把一切抓到手里,其中自然也包括市民阶级——他们根据过去的经验,以为可以由他当帝王,而由他们来掌握实权

在国家事务的大舞台上搬演的一切,也以微型方式重复出现在每个家庭中。资产者的道德败坏渗透在家庭和私人生活的一切秘密中。不论天主教还是骑士阶级,都从未像资产阶级那样在人们身上留下如此深刻全面的痕迹。

贵族承担着义务。当然,由于他们的权利一部分是虚构的,他们的义务也是虚构的,但它在他们内部起了一定的连环保作用。天主教从宗教方面而言,承担了更大的义务。骑士和信徒往往不履行自己的义务,但他们明白,他们这么做是破坏了他们自己所承认的社会规范,这种意识使他们对自己的懈怠感到不安,也无法把自己的行为看作符合标准。他们有自己的节日礼服,自己的正式排场,这不是骗人的,宁可说是他们的理想。

这理想包含什么内容,我们现在不想多谈。他们早已完成历史使命,退出舞台了。我们只想指出,有产者正相反,他们对什么都不承担义务,甚至不必服兵役,除非当志愿兵,这就是说,他们的义务只是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取得资产。他们的福音很简单:“发财再发财,使钱像海边的沙一样多;只要不致破产,可以正当或不正当地利用自己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要过富贵荣华的生活,使自己长命百岁,使子女成家立业,使自己身后留下美名。”

骑士和天主教世界被否定是不可避免的,这不能归功于市民阶级,只应归功于自由人,也就是不能列入任何类别的人,其中有骑士,如乌尔里希·冯·胡滕41,有贵族,如阿鲁埃·伏尔泰42,有钟表匠的学徒,如卢梭,有军医,如席勒43,有商人子弟,如歌德。市民阶级利用了他们的成就,不仅不再从属于国王,不再是奴隶,而且摆脱了一切社会负担,只消醵资养活那个保护他们的政府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