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三章(第2/10页)

两年以后,我住在巴黎的小女儿病了。我重又申请签证,佩尔西尼5又拒绝了。这时,克沙维里·布拉尼茨基伯爵6在伦敦。在他家吃饭时我讲起了这件事。

“您写一封信给拿破仑亲王,”布拉尼茨基说,“我替您交给他。”

“我何必给亲王写信呢?”

“这说得对,您干脆写信给皇帝。我明天就动身,后天您的信就会到他手里。”

“那倒是很快,让我想想。”

回到家中,我写了下面这封信:

“陛下:

“十多年前,由于贵国政府的决定,我被迫离开了法国。那以后,我曾两度获准前去巴黎。7后来,我进入法国的权利便一再遭到否定,然而我的一个女儿在巴黎受教育,我又有一幢房屋在那儿。

“因此我不揣冒昧,直接向陛下申请允许我进入法国,在巴黎停留一段必要的时间。我怀着希望和敬意等待您的批准。

“陛下,我可以无条件向您保证,我之要求前往法国,绝无丝毫政治目的。

“特此申请,恭候您的决定。

亚·赫尔岑

1861年5月31日

于伦敦西伯恩街

奥尔塞特大厦”

布拉尼茨基认为信写得干巴巴的,也许不能达到目的。我对他说,我不能改写,如果他愿意效劳,就请代为转交,但为了审慎起见,也不妨把它丢在炉子里。我们谈话时已在火车站,他随即走了。

但过了四天,我从法国大使馆收到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先生:

“兹奉皇上命令通知阁下:皇上已同意您5月31日信上的要求,准许您在任何时候,凡需要办理您的事务时,进入法国,并在巴黎暂住。

“因此您可以在整个帝国境内,按照公认的规定自由旅行。

“向您问好。

巴黎警察局第一办公室

1861年6月3日于巴黎”

信尾的署名奇形怪状,歪歪斜斜,什么都像,唯独不像那位局长的姓Boitelle。

当天我还收到了布拉尼茨基的信。拿破仑亲王给了他下面这张皇帝的便条:“亲爱的拿破仑,我通知你,我刚才已批准赫尔岑先生8前来法国,命令给他办理入境签证。”

随着这一声“升起!”放下了十一年之久的拦路木终于升起了。一个月后,我动身前往巴黎。

2.在城墙里边

在加来,脸色阴沉、留大胡子的宪兵站在路障旁边喊着:“厄尔丁太太!”凡是从多佛尔坐船到达这儿的旅客,上岸以后,便被海关和其他检查机关人员赶进石造的大仓库,然后排成队,一个个通过路障进入法国。旅客走过时,宪兵发还护照,警官则用眼睛盯住你看,如果认为必要,便用话盘问你,直到他们满意,认为你对帝国并无危害时,才放你越过路障。

但是这一次,旅客们听到宪兵的喊声,没有一个人上前。

“奥格尔·厄尔丁太太!”宪兵挥着护照,提高嗓音又喊了一遍。还是没人答应。

“怎么回事,没人叫这个名字不成?”宪兵喊道,重新看了看护照,又喊道:“奥格尔·厄尔丁小姐!”

直到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也就是我的女儿奥莉加才猜到,那位秩序的保卫者声嘶力竭地喊叫的便是她的名字。

“到这儿来,把你的护照拿去!”宪兵恶狠狠地命令道。

奥莉加拿了护照,靠在迈森布格太太身边,小声问她道:

“这是皇帝吗?”

这是1860年她遇到的事,可是一年以后我的遭遇更坏。我不是在加来的路障(它现在已经没有了)旁边,而是在每个地方:在车厢内,在马路上,在巴黎,在外省,在家中,在梦中,在不做梦的时候,都看到有一个留长胡子的、胡子的每一根都涂了蜡的皇帝站在我面前,把他没有光线的眼睛、没有声音的嘴巴对准了我。不仅宪兵按照自己的地位有点像皇帝,使我想起拿破仑三世,而且所有的士兵、店员、茶房,尤其是火车和公共马车的管理员,都像一个个拿破仑。正是在1861年的巴黎,在市政厅(1847年我还充满敬意地瞻仰过它)前面,在圣母院前面,在爱丽舍田园大街和所有的林荫道上,我才真正领会了大卫王在《诗篇》中怀着谄媚的绝望心情向无所不在的耶和华诉说的话:不论他跑到哪里,他都无法躲开他:“我到水中,你在那里,我到陆上,你在那里,我到天上,你自然也在那里。”9我走进黄金酒家吃饭,拿破仑的一个化身马上会出现在餐桌对面,围着餐巾要调料;我上剧场,他又坐在同一排位子上,可能另一个还会出现在舞台上。我为了躲避他到了城外,他又跟着我来到了布洛涅树林那边,上装钮子扣得紧紧的,涂蜡的胡子尖翘得高高的。哪里没有他呢?在马比耶咖啡馆的舞会上?在马德兰教堂做弥撒的时候?不过哪怕在这些地方也是一定能见到他的。

“革命体现在人的身上”,这是梯也尔时期的空头理论家和路易-菲力普时代的自由主义历史学家们心爱的一句口头禅。这里的情形更为玄妙:“革命和反动”,秩序和混乱,前进和倒退,都体现在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又反过来体现在一切行政机构中:从部长到乡村警察,从议员到村长……像步兵一样分布在陆地上,像舰艇一样分布在海洋上。

这个人不是诗人,不是先知,不是胜利者,不是怪物,不是天才,不是学者,只是一个冷漠的、沉默的、忧郁的、难看的、工于心计的、顽强不屈的、枯燥乏味的“既不胖也不瘦的中年绅士”10,资产阶级法国的资产者,命运的宠儿,一个伟大人物——伟大平民的侄儿。他在自己身上集中了民族性格的一切突出方面,人民的一切愿望,使它们归结为他一个人,正如高山的山峰或金字塔的尖顶构成了这些庞然大物的终点一样。

在1849年和1850年,我对拿破仑三世还认识不清。当时那些民主主义的漂亮词句迷惑了我,使我不能准确估价他。111861年是帝国最美好的年代之一,一切欣欣向荣,一切都处在平衡与和谐的状态,服从于新的秩序。不同的政见和大胆的思想恰到好处,可以造成必要的阴影,增加一些辛辣的香味。拉布莱12非常聪明,故意用赞美纽约来抨击巴黎,普雷沃-帕拉多尔13则用赞美奥地利来挖苦法国。米赖斯事件14遭到了不指名的批评。可以对教皇进行不公开的咒骂,也可以对波兰解放运动表示一定程度的同情。有的团体内投石党15精神蠢蠢欲动,正如40年代我们一些老朋友在莫斯科的高谈阔论一样。甚至在名流中间也出现了心怀不满的人,他们有些像我们的叶尔莫洛夫16,但都是文人,如基佐。其他一切也都遭到了指摘。但谁也没有抱怨,大家甚至欢迎这种休闲状态,就像经过谢肉节七天的大吃大喝之后,在四旬斋第一周吃到洋姜和蔬菜,还会觉得别有风味。那些对斋期的素食感到不合口味的人,很难领会这种乐趣,但他们离开了或长或短的时期以后,便会带着被矫正的口味从朗贝萨或马扎斯监狱回来。“伟大的军队”17已被伟大的警察所取代,它遍布各地,无时不在。文学界风平浪静——在从前波涛汹涌的海洋上,只剩了拙劣的船夫在悠闲地摇着拙劣的小船。庸俗的戏剧占领了所有的舞台,使人看后回到家中便昏昏欲睡,到了早上又由空洞无物的报纸继续发挥这种作用。从前意义上的新闻界已不复存在。重要的报刊不是代表观点,只是代表利润。伦敦报纸的社论是用精炼的、朴实的文字写的,正如法国人所说,是“有血有肉”的,读惯它们以后,看到法国的社论,便觉得难以卒读。它们没有内容,只有华丽的辞藻和老生常谈,那些虚张声势的高调不仅可笑,而且由于明显违背事实,更令人作呕。人们却照例要多灾多难的民族把希望寄托在法国,认为它依然站在“伟大运动的前列”,依然是给世界带来革命、自由和1789年的伟大原则的那个法国。反对派已龟缩在波拿巴主义的旗帜下。这只是深浅不同的同一颜色,它们的差异与水手表示中间风向的符号差不多N.N.W.,N.W.N.,N.W.W.,W.N.W.……波拿巴主义有疯狂的、激烈的、温和的之分,还有君主主义的波拿巴主义,共和主义的、民主主义的和社会主义的波拿巴主义,和平的、战斗的、革命的、保守的波拿巴主义,最后,还有罗亚耳宫的波拿巴主义和杜伊勒里宫的波拿巴主义18……每到深夜总有一些先生奔走于各个编辑部,如果发现报纸的指针过于偏向北、东或西,便赶忙把它拨正。他们按照警察局的时钟校正时间,删改、补充和拼凑下一期的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