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三章(第4/10页)

……前几天我也好像给家神压得喘不出气,但不是在梦中,是在白天,不是在床上,而是在书中,当我从书中回到现实世界时,我几乎脱口喊叫:“理性万岁!我们平凡的、人间的理性万岁!”

老人皮埃尔·勒鲁是我三十年来一直尊敬和爱戴的,他给我送来了最后一本作品,要求我务必读一下,“至少读读正文,注解等以后什么时候读都成”。

“《约伯记》,五幕悲剧,以赛亚著,皮埃尔·勒鲁译”。28这不仅是翻译,也是对当代问题的应用。

我读了全部正文,忧郁和恐惧压在我心上,我要寻找窗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是什么经历培育了这样的头脑,这样一本书?诞生这么一个人的祖国在哪里,它和他的命运又是什么?只有伟大的心灵才会这么如醉如痴,这是漫长而曲折的发展的结果。

这本书是疯狂的诗人的呓语,他的头脑中还残留着事实和概念,希望和形象,但已失去了意义;他还保存着感觉、回忆、程式,但没有保存理性,即使它还存在,也只是为了后退,为了分解成它的各种因素,从思维走向幻想,从真理走向玄学,从推论走向神话,从知识走向启示。

到了这里已无路可走,接着出现的只能是强直性昏厥状态,皮蒂娅29或萨满教巫师的神灵附身,伊斯兰托钵僧的癫狂跳跃,桌子的无意识旋转30……

革命和魔法,社会主义和塔木德31,约伯和乔治·桑,以赛亚32和圣西门,纪元前的1789年和纪元后的1789年——一切都融和在希伯来神秘哲学的熔炉中了。从这些牵强附会、互相排斥的结合中能产生什么呢?人只有在这种无法消化的食物中病倒,丧失对真理的健康感觉,对理性的热爱和尊重。这个老人被远远地抛出了原来的轨道,原因何在呢?他本来站在社会运动的前列,充满着激情和爱心,为弱小的弟兄们发出过浸透愤懑和同情的震撼心灵的呼声。我还记得那个时期。我们在40年代总是称他“红色的彼得”33;总是热情洋溢超出分寸的别林斯基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写道:“红色的彼得成了我的基督。”可就是这位导师,这个发出过生气勃勃、振奋人心的声音的人,经过十五年在泽西岛上的流放生活之后,带给我们的却是《萨马列茨海滩》和《约伯记》34。他宣讲的是灵魂的轮回转化,他是要在另一个世界中寻找出路,对这个世界他已失去信心。法国和革命欺骗了他;他想在彼岸世界中建造自己的神殿,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欺骗,而且什么也没有,正因为这样,它为幻想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也许这是一种个人的病态表现——一种特异的反应?牛顿有自己的《约伯记》,奥古斯特·孔德也有自己的精神错乱症。35

也许……但是你拿起第二本、第三本法文书,它们依然是《约伯记》,全是使头脑糊涂,使胸口感到压抑的东西,这该怎么说呢?它们使人急于寻找光明和空气,它们带有心灵混乱和精神不健全的痕迹,仿佛迷失了道路。在这种情况下,就很难用个人的癫狂来解释了,相反,应从普遍瓦解中寻找局部现象的原因。我正是在最具有代表性的法国杰出人才中看到了疾病的迹象。

这些巨人无所适从,开始陷入了重重的梦乡,沉浸在漫长而狂热的期待中,日常的痛苦和刻不容缓的心情使他们感到困倦,他们在半睡眠状态中讲着胡话,希望我们,也希望自己相信,他们看到的是真实,而现实生活只是噩梦,转眼就会消失,特别是在法国。

他们悠久的文化中取之不尽的财富,他们蕴藏丰富的理论和形象,在他们的头脑中闪烁,但是正如海上的磷光,并不能照亮什么。在开始到来的大动乱面前,一股旋风把两三个世界的残余卷到了这儿,送进了那些伟大的头脑中,但是它们没有结合为一个整体,没有联系,没有科学。他们的思想的发展过程,对我们是不可理解的,他们从言语走向言语,从一种矛盾走向另一种矛盾,从对立走向对立的统一,但没有解决问题;符号被当作了存在,愿望被当作了事实。他们有的只是伟大的理想,却没有实现理想的手段和明确的目标,那是没有完工的图样,并不彻底的思想,暗示,概数,预言,装饰音,壁画,阿拉伯花纹图案……法国从前所夸耀的严密体系,他们没有,他们也不想探索真理,因为它在现实中是这么可怕,在它面前他们背转了脸。虚假而牵强的浪漫主义,华丽而浮夸的辞藻,使他们对一切单纯而健康的事物失去了兴趣。

比例消失了,前景是虚假的……

谈论灵魂在星球上的旅行,谈论让·勒诺36的天使村庄,谈论约伯和蒲鲁东,蒲鲁东和死去的女人的对话,这还没什么;把人类的整个一千零一夜归结为一则寓言,为了对莎士比亚的爱和尊敬,把金字塔和方尖碑,奥林匹克山和《圣经》,亚述和尼尼微都堆在他的身上,那也没什么。但是把这一切硬塞进生活中,弄得人目迷五色,不辨真假,以便造成幻觉,仿佛在耻辱和深渊的边缘上,“幸福已在眼前,希望即可实现”,那么叫人能说什么呢?把过去的荣誉涂在腐烂的伤口上,把松弛的面颊上的梅毒斑点说成青年人的红晕,那叫人又能说什么呢?

在堕落的巴黎面前,在它最不值得同情的一个时期,当它穿上华丽的号衣,为外国地主的慷慨解囊沾沾自喜,在世界市场上饮酒作乐时,一个老诗人却对着它顶礼膜拜。他向巴黎欢呼,说它是人类的指路明星,世界的良心,历史的头脑,要它相信,战神广场的市集是民族友好和世界大同的开始。37

让浅薄的、渺小的、自满的、傲慢的、爱好奉承的、骄纵的一代陶醉在赞美中,支持空虚而退化的儿孙们的自满情绪,用天才的颂扬掩盖他们鄙陋而没有价值的生活,这是巨大的罪恶。

把现代巴黎打扮成救主和世界的解放者,让它相信它的堕落是伟大的,它实际上并没有堕落,这无异是要树立神圣的尼禄、神圣的卡利戈拉、神圣的卡拉卡拉的形象。38

区别只在于塞内加们和乌尔比安们是执政和掌权的39,而雨果是在流放中。

除了谄媚以外,概念的模糊,意向的混乱,理想的幼稚,都是令人吃惊的。走在前面领导别人,自己却待在黑暗中,对光明并无热烈的向往。大家谈论人类的进步,社会的改造……但是怎样改造,改造什么呢?

关于这一点,在皮埃尔·勒鲁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