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章 追击第三天(第4/4页)

“樱桃酒?我只希望我们现在是在长樱桃的地方。啊,斯塔布,我希望我可怜的母亲此前已经领了我的那份报酬;如果没有的话,她就得不到几个铜板了,因为航程结束了。”

现在,几乎所有的水手都一动不动地待在船头上;锤子、船板的碎片、鱼枪和标枪,还无意识地留在他们手中,恰似他们突然中断了手中各种各样的活计。他们着魔的眼睛死死盯着大鲸,而大鲸那决定命运的脑袋奇怪地左右摆动,一边猛冲,一边呈半圆形喷出一道宽宽的覆盖一切的泡沫。它整个摆出惩罚、即刻复仇、永远心存歹毒的架势。不管人类极尽所能,它那白色前额的坚固壁垒都照样重重地撞击船首右舷,直撞得人和木头都翻滚起来。有的人脸朝下跌趴在甲板上。桅顶上的标枪手们的脑袋,像错位的桅冠一样,在他们公牛般的脖子上摇来晃去。他们听到海水从裂口涌了进来,就像山洪泻下山谷。

“大船!灵车!——第二部灵车!”亚哈在小艇里叫喊,“它的木料只能是美国的!”

大鲸潜到正在下沉的大船下面,颤抖着沿着龙骨游动,可是又在水下转过身来,再次迅疾地射出水面,远远地出现在船首的另一侧,离亚哈的小艇只有几码远,它在那里安静地躺了一会儿。

“我转过身,避开太阳了。喂,塔什特戈!让我听见你锤子的敲打声。啊!你们是我的三个不屈不挠的尖塔;你这没有裂缝的龙骨;唯一让神害怕的船壳;你这坚实的甲板,高傲的舵和指向北极的船头——死得光荣的船!你非得撇下我就此毁灭吗?难道我连最卑微的失事船船长最后引以为荣的骄傲都被剥夺了吗?啊,孤独的生,孤独的死!啊,现在我觉得我绝顶的伟大就在于我绝顶的悲哀。嚯,嚯!你们这些我整整一生经历过的勇敢的巨浪,从最遥远的地方,向我涌来吧,盖过我这死亡的浪潮!我向你翻滚而去,你这毁灭一切却不能征服一切的大鲸;我要和你格斗到最后;到了地狱的中央,我也要用刀戳你;为了仇恨,我要向你啐出最后一口气。把所有的棺材和所有的灵车都沉到一口普通的水塘里去吧!既然两者都和我不沾边,就让我给拖得粉身碎骨吧,虽然和你拴在了一起,我仍在追击你,你这该死的大鲸!这样,我就连标枪都放弃了!”

标枪投了出去。被击中的鲸鱼向前飞蹿。捕鲸索以燃烧的速度穿过细槽——缠住了。亚哈弯身去把它解开,故障排除了,那飞转的绳圈却一下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就像沉默的土耳其人绞死受害者一样,他无声无息地被射出了小艇,一时连水手们都不知道他消失了。紧接着,捕鲸索末端沉重的索眼从空荡荡的索桶里飞了出去,抽倒了一个桨手,重重地打在海面上,消失在大海深处。

一时间,小艇上吓呆了的水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随后才慢慢回过神来。“大船呢?老天爷,大船在哪里啊?”很快,透过让人困惑的迷蒙的雾汽,他们看见大船倾斜的身影正在消失,仿佛虚幻的海市蜃楼,只有最高的桅杆还露出在水面上。而那三个异教徒标枪手,不知是恋恋不舍,还是出于忠诚,还是听天由命,依然一动不动地留在曾经高耸的桅顶,一边下沉一边还在瞭望着海面。现在,同心圆攫住了孤零零的小艇和所有的水手,还有每一支漂浮的木桨,每一把枪杆,活的死的,都在一个漩涡中一圈圈旋转着,带着“裴阔德号”最小的碎片,消失无踪了。

但是,当最后几股浪潮交错淹没主桅上那个印第安人下沉的头时,水面上只能看见几英寸竖起的桅杆,连同数码长的飘扬的旗帜,在几乎触及到它们的那毁灭的巨浪之上,镇静地起伏着,充满讽刺意味的巧合。就在这时,一只红色的手臂和一把向后扬起的锤子,举起在空中,正要把那面旗子牢而又牢地钉在下沉的桅杆上。一只苍鹰从它群星中间的老家飞来,嘲弄般地顺着主桅冠往下飞,啄着那面旗子,骚扰着塔什特戈。此刻,这只鹰扑闪的阔翅偶然从锤子和桅杆之间横截过去,已经没在水下的蛮子,顿时感觉到了那微妙的震颤,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把锤子死死地钉在了那里。于是,这只天空之鸟,发出天使长一般的尖叫,把它威严的嘴喙向上直刺,整个身子被活活卷在亚哈的旗子里,随着他的大船一同沉了下去。那船像撒旦一样,不把天上的一件活物一起拖走,当做自己的头盔,是决不肯沉到地狱里去的。

这时,一群小鸟还在那张着大嘴的漩涡上尖叫着飞翔;一阵愠怒的白浪拍打在这漩涡陡峭的周边;然后,一切都崩溃了,海洋那巨大的裹尸布又像五千年前那样继续不息地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