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3页)

画家被奇怪地感动了。他无限珍爱道林,道林的人格魅力曾是他艺术的伟大转折点。他丝毫不想再去责备他了。毕竟,他的冷漠可能只是一种情绪,会慢慢不见的。他身上仍有那么多善良和高尚。

“好吧,道林,”他最终笑容苦涩地说,“自今天起,我不会再和你提这可怕的事情了。我相信你的名字不会与这事儿有牵连。验尸调查会在今天下午进行。他们传唤你了吗?”

道林摇了摇头,一听到“验尸调查”这几个字,他的脸上就浮起一丝厌恶,这种事总让人觉得粗鲁和庸俗。“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他回答。

“但她一定知道?”

“她只知道我的教名,而且我非常肯定她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我。有一次她告诉我,他们都非常好奇,想知道我是谁,而她一概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叫迷人王子。她真好。你一定得给我画一幅西比尔的像,巴兹尔。我还想多拥有一些她的东西,除了记忆中的几个吻和几句破碎的可怜的话。”

“我会想办法做点什么,道林,如果这能让你高兴的话。但你一定得过来再让我画像。没有你,我没法继续画了。”

“我没法再做你的模特了,巴兹尔。这不可能!”他后退了一步,大叫着说。

画家瞪着眼睛看着他。“我亲爱的小伙子,你在胡说什么!”巴兹尔喊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喜欢我为你画的画吗?那幅画在哪儿?你为何用屏风挡在画像前?让我看看它。这是我最好的一幅画。必须把屏风挪开,道林。你的仆人把我的画这样藏起来,真是可耻。我进来时就觉得这房间看起来变了。”

“这不关我仆人的事,巴兹尔。你不会以为我会让他布置房间吧?他只不过有时帮我插插花而已。不,是我自己放的。照在画像上的光线太强了。”

“太强!当然没有,不是吗,老兄?画像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让我看看画。”霍华德说着,朝房间一角走去。

一声恐怖的惊叫传来,道林·格雷猛地冲到画家和屏风之间。“巴兹尔,”他面色惨白地说,“你绝对不能看,我也不希望你看。”

“不能看我自己的作品!你不是认真的吧。为什么我不能看?”霍华德哈哈大笑着喊道。

“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话,巴兹尔,我以自己的名誉担保,我有生之年再也不会跟你说话了。我绝不是开玩笑。我不会做任何解释,你也别想要我解释。但你记住,如果你碰这屏风,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

霍华德如遭五雷轰顶。他惊呆似的看着道林·格雷,他以前从未见过道林像现在这样。小伙子愤怒得脸色发白,他双手紧攥,两个瞳孔像喷出蓝色火焰的圆盘,全身都在发抖。

“道林!”

“别说了!”

“但到底怎么啦?当然,如果你不要我看,我就不看,”他语气非常冷淡,转身朝窗口走去,“但说实话,我不能看自己的作品,好像很荒唐啊,特别是今年秋天我还要在巴黎展出这幅画呢。在这之前我可能得给它再上一层光油,所以我总有一天要看的,那为什么不是今天呢?”

“展出!你想展出那幅画?”道林·格雷喊起来,一股奇异的恐怖感爬上心头。那不等于要将他的秘密展示给全世界?人们岂不是要目瞪口呆?那不行。得做点什么——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但一定得立马做点什么。

“是的,我想你不会反对展出的。乔治·佩蒂要收集我最好的画,在塞兹街举办一次特展,在十月第一周开幕。这幅画像我只拿走一个月。这点时间我想你让出来不难吧。事实上,你肯定不会待在城里。而且如果你一直用屏风把画遮着,说明你也不是很在乎它。”

道林·格雷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用手擦了一下。他感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极度危险的边缘。“一个月前,你对我说,你永远不会展出它,”他叫道,“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你们这些追求持之以恒的人,与其他人一样阴晴不定。唯一的区别是你们的情绪毫无意义。你不会已经忘了吧,你曾郑重向我保证,这世上没什么能让你送它去参加任何展出。你对哈利也说过完全一样的话。”他突然停住,眸子里灵光一闪。他记得,亨利勋爵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如果你想经历一次奇特的一刻钟,那就让巴兹尔告诉你他为什么不展出你的画像。他和我说过原因,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嗯,或许巴兹尔也有自己的秘密,他要试着问问看。

“巴兹尔,”他边说边走到巴兹尔近旁,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脸,“我们人人都有一个秘密。你说出你的秘密,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你当时拒绝把我的画像送展的理由是什么?”

画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道林,如果我告诉你,你可能就会不这么喜欢我了,你一定会嘲笑我。不管这其中哪一种,我都受不了。如果你希望我再也不看你的画像,我愿意的。我永远可以看你呀。如果你希望我最好的作品藏起来不让这世界上的任何人看到,我也心满意足。对我来说,你的友谊比我的名气或声誉更珍贵。”

“不,巴兹尔,你一定得告诉我,”道林·格雷坚持说,“我想我有权知道。”他的恐惧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他决心要挖出巴兹尔·霍华德的秘密。

“我们坐下来吧,道林,”画家看起来有些困惑,“来,我们坐下。只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注意到画像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吗——可能起初并没有引起你的注意,但突然间就显露给你看了?”

“巴兹尔!”小伙子叫道。他颤抖的双手攥着椅子扶手,双眼大睁,吃惊地瞪着他。

“看来你注意到了。别说话。等你听完我的话再说。道林,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刻起,你的人格魅力就对我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影响。我受你支配了——灵魂、头脑、力量……看不见的理想像美梦一样常在我们艺术家的记忆中萦绕不去,而你在我眼里已成为这理想可见的化身,我崇拜你。你与谁说话,我就忌妒谁。我想占有你的全部。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感到快乐。你不在我身边时,你依然出现在我的艺术里……当然,此事我从未对你说过只言片语。这是不可能的。你不会理解,连我自己都难以理解。我只知道自己曾真的面对完美,世界因此在我眼里变得奇妙——也许太过奇妙了,因为这种疯狂的崇拜里,有失去你的危险,这与继续崇拜一样危险……周复一周,我越来越沉迷于你。随后出现了新的进展。我把你画成身穿精美盔甲的帕里斯[2],和披着猎人斗篷、手持锃亮的标枪的阿多尼斯;你头戴沉甸甸的莲花冠,坐在哈德良皇帝的船头,凝视着尼罗河绿色的浊浪;你俯视着希腊森林里的一汪平静的湖水,在静寂的银镜中看到了自己惊艳的容颜。它们都是艺术,艺术当如此——无意识,理想化,遥不可及。有一天,我有时想那是命中注定的一天,我决定替你画一幅了不起的画像,与你一模一样,不穿古代的服装,穿你的时代的你的衣服,我说不清楚是因为手法上现实主义,还是因为毫无掩饰地直接呈现在我面前的你纯粹的人格魅力,但我知道的是,当我作画时,我的每一笔、每一层颜色似乎都透露出我的秘密。我越来越担心别人会知道我偶像崇拜。道林,我觉得我流露太多,在画像里注入了太多自我。于是,我下定决心,绝不允许展出这幅画。你那时有点生气,你并不明白所有这些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曾和哈利说过此事,他嘲笑我,但我并不在意。等画像完成时,我独坐在画像前,感到自己是对的……但几天后,画像离开了我的画室,而我一摆脱它在这儿对我产生的无法忍受的魅力,就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很傻,除了你极漂亮以及我可以画出这种漂亮之外,竟还会臆想自己从中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甚至现在,我禁不住觉得,人在创作中感受到的激情会在他的作品中真实体现的想法是错误的。艺术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抽象。形状和颜色仅仅意味着形状和颜色——如此而已。我常常觉得,艺术对艺术家的掩饰比对他们的揭露更彻底。因此,当我得到来自巴黎的邀请以后,我就决定把你的画像作为展览的主打作品。我从未想到你会拒绝。我现在明白了,你是对的。画像不能展出。道林,你千万别为我告诉你的事生气。就像我有一次对哈利说的,你生来就是让人崇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