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2/4页)

但是她没有答应。个头又大又胖的她垂下眼皮,手指摆弄着胸前头巾的穗子,单调而又懒洋洋地说:

“这还是得年轻人去干,要是我年轻一些,那我就不会犹豫了……”

店老板是想把克列绍夫灌醉,但是这个歌手总是每唱完一支歌就喝一杯酒,两三支歌后就用毛巾仔细地把脖子包上,把帽子往头发蓬松的脑袋上紧紧扣上,走出去了。

店老板还常常找人去同克列绍夫比赛。马具匠唱完了歌,老板称赞他几句后便激动地对他说:

“凑巧了,这里还来了一个歌手,来,请你显显本领吧!”

跟克列绍夫比赛的歌手中,有些人的嗓子是很好的,但我却不记得有哪一个人,能像这个矮小而又不好看的马具匠那样唱得如此朴实而真诚……

“是啊,”店老板不无遗憾地说,“自然是很好!主要嗓子好,至于灵魂嘛……”

听众都笑了:

“不行,显然,他们胜不了马具匠!”

克列绍夫从其棕红色的蓬乱的眉毛下面看着大家,平静而又客气地对店老板说:

“你们闹吧,比我强的歌手,你们是找不到的,我的才能是上帝赐给的……”

“我们都是上帝赐给的。”

“你就是请客喝酒,倾家荡产,也找不到这种人……”

老板红着脸嘟哝道:

“不见得,不见得……”

克列绍夫却坚持要他认输:

“我还要告诉你,唱歌可不是斗鸡……”

“这我知道!你干吗纠缠不休呢?”

“我不是纠缠不休,我只是向你说明,如果唱歌只是一种娱乐的话,那就太荒唐了!”

“算了!你最好还是再唱一首歌吧……”

“唱歌,我随时都可以,哪怕在睡梦中也可以唱。”克列绍夫同意地说,小心地咳了一声,便开始唱起来。

于是一切琐事,一切废话和意图,一切低级庸俗的东西和酒铺里的事情——都神奇地烟消云散了,大家身上洋溢着另一种生活气象——充满爱和悲悯的、经过深思熟虑的纯洁的生活气象。

我羡慕这个人,极其羡慕他的天才和慑服人的能力。他是多么奇妙地利用了这种能力啊!我很想同马具匠结识,跟他作长时间的交谈,可是我不敢去接近他。克列绍夫总是用白眼看一切人,好像面前的人他一个也不放在眼里。他身上有一种令人不愉快的、阻止我去爱他的东西。我却想爱那个不唱歌时的他,我不喜欢看那个像老头一样把帽子戴在头上,用红围巾包着脖子的他。关于围巾,他自己说过:

“这是亲爱的女人编了送给我的,一个姑娘……”

他不唱歌时便神气十足地噘着嘴,用手指擦着死人一般被冻伤了的鼻子。有人问他什么,他也只是简短地不大乐意地回答。有一次,我在他的身旁坐下来问他一点事情,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说:

“滚开,小家伙!”

我更喜欢男低音米特罗波尔斯基。他像肩负重物似的走进饭铺时,一脚踢开椅子,便坐下来,两肘靠在桌子上,双手托着头发蓬松的大脑袋,不声不响地喝上两三杯,重重地咳一声。于是大家都一怔,回过头来看着他;他却依旧托着下巴,挑衅性地望着大家。他那没有梳理过的头发,像马鬃一样,杂乱地披在他浮肿的棕褐色的脸上。

“你们看什么?看见了什么?”他突然发狠地问道。

有时候也有人回答说:

“我们看见怪物了!”

他经常晚上不声不响地喝酒,又不声不响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有几次,我听见他模仿先知的口吻责备人们:

“我是上帝忠贞的奴仆,我要像以赛亚那样责备你们!让灾难降临阿利伊尔城228吧,因为那里的贱民、骗子和各种败类都生活在其卑劣情欲的污秽之中;让灾难降临到人间的船上吧!因为他们载着卑鄙小人四处航行。我所指的就是你们——你们都是些酒囊饭袋,是这个世界的渣滓!你们这种人多得不可计数,你们都是该诅咒的人,人间大地是不会容纳你们的!”

他的声音是如此洪亮,甚至窗玻璃都震得嗡嗡作响。这非常受听众的喜欢,他们赞扬先知说:

“骂得好,多毛狗!”

跟他结识很容易,只要请他吃点东西就可以。他的要求是,有一瓶伏特加,一盘红辣椒炒牛肝。这是他最爱吃的东西。这种菜常常烧坏他的嘴,烧坏他的肠胃。有一次我要他告诉我该读些什么书,他却厉声地反问我:

“干吗要读书?”

他见我有点发窘,便用缓和的口气说:

“传道书你读过吗?”

“读过。”

“就读读传道书吧!不必读更多的东西了。全世界的智慧都在那里了,只有那些长着扇形角的绵羊才不懂得它——也就是说,谁也读不懂……你是做什么的?唱歌吗?”

“不唱。”

“为什么?应该唱歌,这是最荒唐的事。”

邻桌有一个人问他:

“那么你自己唱吗?”

“我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怎么啦?”

“没有什么。”

“这不是新闻。谁都知道你脑袋里什么都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任何东西。阿门!”

他跟所有人说话都是这种口气,当然,对我也一样。请他喝了两三回酒后,他开始对我温和一点,有一次他甚至有些惊奇地对我说:

“我看着你,可我并不明白:你是什么,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其实,又何必知道呢?”他对克列绍夫的态度很难理解:他显然很欣赏他唱歌,甚至常常露出亲切的微笑,但却不跟他来往;说及他的时候表现的很粗暴,并且蔑视他:

“这是个木头人!他会换气,也懂得怎么唱,但仍旧是一头蠢驴!”

“为什么?”

“他天生就是这样。”

我想在他不喝酒清醒的时候跟他谈一谈,但他在清醒时也是嘟嘟哝哝,用茫然的忧郁的眼睛望着大家。据说这个一辈子醉醺醺的酒鬼还在喀山神学院上过学,本可以成为一名主教的。我并不相信此话。不过有一次我跟他谈到自己时,提到了主教赫里桑夫的名字,这个男低音脑袋一晃,说:

“赫里桑夫?我知道,是我的老师,他对我很友好,在喀山,神学院里,我还记得!赫里桑夫——是金黄色的意思,这是帕姆瓦·贝伦达229说的。对,赫里桑夫,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

“那么帕姆瓦·贝伦达又是谁呢?”我问他,但米特罗波尔斯基却简单地回答说:

“莫管闲事。”

回到家里,我把这事记在了我的小本子里:“一定要读读帕姆瓦·贝伦达的书。”我觉得,正是在这个贝伦达的书里我才能找到使我不安的许多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