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3/4页)

这个歌手很喜欢使用一些我不知道的人名和奇怪的词组。这让我很生气。

“生活不是阿尼西娅!”他说。

我问他:

“阿尼西娅是谁?”

“一个有用的女人。”他答道。我的疑惑,他很感兴趣。

这些用词以及他在神学院里学习过这件事,都使我想到,他一定懂得很多,但他不肯吐露一个字,即使说了,也听不懂。这使我很难过。也许是我问的方法不对?

不过无论如何,他在我的心灵里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我喜欢他喝醉酒时模仿先知以赛亚的口吻对人的大胆责备。

“啊,人世间的污秽和恶臭!”他吼叫,“在你们那里,坏人得到荣耀,好人遭到驱逐;严酷的日子就要到来了——那时候后悔就太迟了,太迟了!”

听着这种吼声,我想起了“好事情”,想起了令人难受的和轻易地堕落的洗衣妇娜塔利娅,以及被污言秽语所包围的“玛尔戈王后”。我已经有事情可供回忆了……

我同这个人的短暂的交往结束得颇为离奇。

到了春天,我在军营附近的田野里碰见了他,他单独一人,全身浮肿,像骆驼一样摇着头在踱步。

“你在散步?”他声音沙哑地问道,“我们一块走吧,我也是散步,老弟,我病了,而且……”

我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突然在搭过营棚的土坑里看见了一个人,他歪着身子,坐在坑底,肩头倚在坑边,外套的一边滑到耳朵上面,像是要把它脱下来而没脱掉似的。

“一个酒鬼。”歌手肯定说,停下了脚步。

可是在这个人手下面的嫩草上放着一支大手枪,离它不远处有一顶帽子,帽子旁边有一个稍稍打开盖的伏特加酒瓶,空瓶颈则埋在青草中。此人的脸好像害羞似的藏在外套下面。

我们默默地站了差不多一分钟,后来米特罗波尔斯基迈开双腿说:

“开枪自杀了。”

我立即就明白过来,这个人不是喝醉了,而是死了,可是这事如此突然,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记得当时我看着这个人从外套下露出的又大又光滑的脑壳及其发紫的耳朵,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和怜悯。我不相信,在如此可爱的春天里居然有人自杀。

男低音歌手用手掌使劲地搓自己的没有刮胡子的脸颊,好像感到很冷似的哑着嗓子说:

“是一个成年人,可能是老婆跑了,要不就是欠了别人的钱……”

他叫我到城里去报警,自己却坐在土坑边上,两条腿垂在坑里,怕冷似的把破旧的外衣裹在身上。我把自杀的事报告警察后,很快地跑回来。不料就在这段时间里,歌手把死人剩下的伏特加酒喝完了,手里挥动着空瓶子来迎接我。

“瞧,就是酒要了他的命!”他大声喊道,发疯似的把瓶子摔在地上,把它摔得粉碎。

警察跟在我后面过来了。他观察了一下土坑,摘下帽子,犹豫地画了个十字,便问歌手:

“你是什么人?”

“不关你事……”

警察想了想,更为客气地问道:

“你是怎么一回事,这里有人死了,你却喝得烂醉?”

“我喝酒喝了二十年了!”歌手骄傲地说,用巴掌拍打着自己的胸脯。

我相信他喝了这酒定会被捕的。从城里来了许多人,甚至严厉的警察分局的局长也坐着马车来了。他下到坑里,掀起自杀者的外套,看了看他的脸。

“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是我。”米特罗波尔斯基说。

局长瞧了他一眼,便不怀好意地拉长声音说:

“啊,你好,我的先生!”

围观的人有十五六个,他们气喘吁吁,熙熙攘攘地朝坑里张望,在坑口周围来回走动。有一个人喊道:

“这是咱们街道上的一个官员,我认得他!”

男低音歌手摇晃着身子站在警察局局长面前。他摘下了帽子,在同局长争论,大声地说着什么,话音不清。后来警察局局长在胸口上推了他一下,他身子晃了一下,坐在地上。于是警察不慌不忙地从大衣袋里掏出捆人的绳子,把他那习惯地温顺地抄在背后的双手捆了起来。分局局长生气地向围观的群众吆喝道:

“滚开,坏蛋!”

还有一个老警察也跑过来了。他的眼睛又湿又红,累得张开了大嘴。他拉住捆绑歌手绳子的一端,静静地把他押送到城里去。

我也抑郁不欢地从田野回家去了。记忆中,他那些责罚人的话像响亮的回声似的鸣响着:

“让灾难降临到阿利伊尔城!……”

可眼前呈现的却是一片令人难堪的景象:警察不慌不忙地从大衣袋里掏出捆人的绳子,威严的先知却温顺地把红色多毛的双手抄在背后,并习惯地把手腕交叉起来,任其捆绑,动作是那么熟练……

很快我就打听到,这位先知被递解出城了。在他之后不久,克列绍夫也消失了:他娶了一个有钱的老婆,搬到城里去了,在城里开了一家马具作坊。

……由于我非常热心地向我老板赞扬马具匠的歌,有一天老板便对我说:

“该去听一听……”

后来我就和老板面对面地坐在一张桌子边,他竟惊讶得竖起了眉毛,睁大了眼睛。

在去饭铺的路上他还笑我,来到饭铺的头几分钟他也在嘲讽我,嘲讽听众和窒闷人的臭气。在马具匠开唱前他都讥讽地微笑着,并着手倒啤酒喝,但倒酒倒了一半,他就停下了手,说:

“啊哟……鬼东西!”

他的手抖动起来,轻轻地把酒瓶放下,开始紧张地往下听。

“果然是,老弟,”当克列绍夫唱完后,他深深地叹息道,“唱得真是好……见鬼!甚至我身上都发热了……”

马具匠抬起头,望望天花板,又唱起来:

清净的田野上走着一位姑娘,

从富裕村庄走向康庄大道……

“他会唱。”老板摇晃着脑袋,笑着说。而克列绍夫的歌则响亮流畅得像芦笛一样:

漂亮的姑娘回答他:

我是个孤儿,无人肯要咱……

“唱得真好,”老板眨巴着红眼睛,小声地说,“咳,鬼东西……真好!”

我看着他,心里也感到高兴。如泣如诉的歌词战胜了饭铺里的喧嚣,显得更强更美更亲切动人:

我们村里人很是孤僻,

晚会也不邀本姑娘去,

我穷没有像样的衣裙,

更不便与好青年相识,

鳏夫要娶我帮他干活,

我不愿屈从这种命运!……

我的老板不知羞臊地哭了起来。他垂头坐着,鹰钩鼻子大声地吸着气,眼泪滴在膝头上。

听完第三首歌后,他激动地又似乎疲倦地说:

“我不能再在这里坐下去了,透不过气来,这气味,真见鬼……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