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页)

“一龙,是指光绪。二虎,一只是李鸿章,另一只,便是王文韶了。”

杭天醉也插嘴道:“这个王文韶,真是命大。听说他在朝廷中以头叩地有声,陈辞说:中国自甲午以后,兵单财尽,今遍与各国启衅,众寡强弱,显然不作,将何以善其后,愿大后三思。”

“那太后又如何说?”另有一个岁贡叫崔大谋的,也急急问道。

牛皮阿毛又插嘴:“太后倒不开口,站在太后后面的端正载确却说——杀此老奴。”

周至德一拍桌子,说:“该杀!该杀!丢死杭州人的脸面。”

“为洋人谋,还当开除杭州人的族籍,方才解恨呢!”那个叫崔大谋的,也接口说。

此时,另有一个站着举着鸟笼的八旗子弟,名唤那云青的,外号云中雕,正是万福良的外甥。因前日和周、崔两个斗鸟,不料他那只八哥竟被两个汉人的比了下去,心里正窝着火,便唱反调说:“汉人就是践,好不容易大清国看中个大学士,竟还要杀了他,一般地都做奴才方满意。”

那周至德行武出身,也是个火爆性子,拍着桌子说:“你懂什么?把你那八哥调教出模样,再来说话!”

崔大谋也不甘示弱,说:“汉人说高低贵贱,只看忠孝节义,不看正旗镶旗。卖国求荣者,无论是谁,贱!”

那云青便扔了鸟笼,口中嚷嚷道:“你这汉贼,你竟敢骂我云中雕贱!我今日倒要与你比试比试,分出个高下来!”

说完,直橹袖子。杭天醉最见不得这种破落八旗子弟的破脚梗相,便用嘴嘘着,往外挥手:“去去,什么时候,谁有闲心听你嚼舌?”

那云青见又多出一个汉人来帮腔,更加气愤,指着他们几个,说:“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其余那些人一边奚落云中雕,一边却又连连催问赵寄客,王文韶的命怎么又被保了下来。赵寄客说:“是洋人救了他的。御前会议第二天,慈模太后就把袁诞、许景澄杀了。过了几天,又把徐用仪、立山、联元杀了。接下去该杀王文韶、荣禄了,不料八国联军已到皇城根儿,慈德想杀,也来不及了。”

他们这才满足,杭州人王文韶总算有了下落。至于其他的人,杀不杀的,人们倒也无所谓。

“这个王文韶,弄得不好,又要和前几年一样回籍养亲了。听说钱塘门外有王庄,养老用的。”

“什么养亲,前几年在杭州,娘、儿子、媳妇都差不多时候死了,他自家大病一场,耳朵都聋掉了呢!”有人便反驳。

牛皮阿毛最喜欢挖人家脚底板,此时让小二给每人壶中新沏了水,说:“你当当官的都是好货?这个王文韶,从小就是不要好的坯子。家里东西都赌光才瞌眈醒转来。想不到一把年纪了,还要跟着皇上赤脚逃到西安去,亏得慈格不晓得他从小的烂疮疤,还赏他一块贴身带的宝玉呢!”

又有人间赵寄客、杭天醉:“二位读书人,照你们看来,朝廷和洋人,究竟谁占得过谁的威风呢?”

赵寄客站了起来,心里觉得民众实在是太愚昧了,直到今天,还那么把朝廷当回事情,便冷笑一声,说:“皇上不是还在西安吗?北京城都进不去,还说得上谁占谁的威风呢?”

杭天醉也跟着站了起来,手里捧着那把须臾不离身的曼生壶,走到门口,转过身来,高深莫测地叹口气:“大清国,唉……”

众人便眼巴巴看着这两个书生扬长而去。他们一时也闹不明白,这个“大清国,唉……,”后面到底该接一句“——你也太不争气了”,还是该接“——你该完蛋了”。

时局一天一个样地变幻着,杭州人却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他们的小日子。浙江巡抚刘绍棠加入各国领事签订的《东南互保章程》同盟,这一来,三雅园的茶客,每天议论的话题,便也顺着风向来回逆转了。

庚子到辛丑年间的冬季,对杭州人王文韶而言,是受命于危急存亡之际的冬天。彼时,载游和刚毅,已经因开罪洋人而失宠;陪西太后往西安的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也被判斩监候。唯王文韶,升体仁阁大学士,清廷所有一切对内对外事情,都交由王文韶一人独自处理。

牛皮阿毛从挖杭州老乡的脚底板转而为老乡脸上贴金。他照样喜欢给那些提着鸟笼前来闲聊吃茶的人亲自沏茶,照样以为别人都不晓得他说的那些旧闻:“你不要说,哎,这个王文韶,真正还是个奇人!赌博赌得家里活脱精光,他大哭一场,几张害人骨牌,统统扔到西湖里。十六岁开始用功读书,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在户部衙门里,听说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呢。”

云中雕那云青,也抖了起来。手里依旧托举着他那只八哥笼子,一边喷喷地往里喂食,一边得意扬扬地对众人说:“前日我家兄从西安回来,告我赵舒翘被赐死的事儿,那才叫命硬呢。”

一群老茶枪,听说又有杀人事情可听,便兴奋得眼睛发光,道:“快说来我们听听!”

云中雕却卖起关子来,说:“听我能讲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叫那姓周的姓崔的说呀!”

便有人说:“云大爷有所不知,这二人前日被官府抓起来,竟不知犯了什么案呢。”

云中雕方冷笑说:“此二人平日里说三道四,如此猖狂,竟也有犯案一事?”

牛皮阿毛便道:“这个怎的说好?你方才提的那个赵舒翘,上年西太后还命他往各国洋人处献殷勤,怎么今年就把他踢死了呢?”

云中雕鼻头里哼了一声,道:“正是这个赵舒翘竟不晓事,说了声‘臣望浅’便罢了。你想这世上,哪有奴才驳主子的事,何况又是臣子驳老佛爷,赐他死,还是对他的体恤呢。只可惜他竟领不了这番情,先是吞金子,几阵呕吐后便没事了,又服鸩酒,依旧不死。没奈何,只好自己唤了家人,用黄表纸浸蘸了烧酒,层层捂了‘七窍’,熬到黄昏,方气绝而闷死。”

众人听了,都道奇怪,还没见过这样弄不死的人。正品着茶津津有味地议论,砰的一声,只听有人拍桌子,众人一看,依旧是赵、杭这两个读书人,板着面孔,扬长而去。众人都不明白,什么地方又开罪了他们。

说话间,又数日过去。此时,知府林启早在年前病逝。只听说庚子年后,办学之议又起,书院拟改称“浙江省求是大学堂”。那一段时间,赵寄客少和杭天醉一起,只和一千人整日里忙忙碌碌,操心着他们去年成立的那个“浙会”。杭天醉也知道他们这是在反清,要他参加,他说:“反清我也赞成,要我加入什么会,我却是不干的。我平生有二怕:一怕经济文章,二怕杀人放火。”赵寄客便喝住了他:“你这就是强词夺理!何时见革命就是杀人放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