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4页)

“你看那义和团,还不是杀人放火?”

“杀洋人,又当别论。”

“我不管洋人国人,杀人就是罪孽。偏是那第一个杀人的,把事情做到了绝处。后来的人仿而效之,弄得天下大乱。”

赵寄客摆摆手,便不再与他理论此事,回去与他那些同志说:“你们趁了早,不要对天醉抱什么希望。他这人,捞不起的面条,扶不起的阿斗!”

同志中便有人问:“这么一个没用的人,你还和他交什么兄弟?”

赵寄客便笑着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于革命他或可无用,于做人交友,天醉却是最最可靠的。他日当了忘忧茶庄庄主,少不得从他那里收刮银子资助革命呢。”

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赵寄客不来,杭天醉便闷在家中,哪里也无趣。那日晌午,赵寄客却匆匆跑来说:“想告诉你个事情,说出来又怕你吓一跳!”

“有什么好吓的,谭嗣同在北京杀头,我都没吓一跳呢!还能怎样?大不了再杀头就是。”杭天醉躺在榻上,脚上盖一狗皮褥子,懒洋洋地说。

“正是杀头,前日城守都司周至德、岁贡崔大谋一案你听说了吗?”

杭天醉听此言,这才真正吃一惊,连忙起身到窗外探一探头,见母亲不在,才回转身,小声说:“这周、崔等十几个人,和你我父亲可都是世交,我妈听了此事又要活撞活颠逼我退学了事。怎么,不是说冤狱吗?莫非也要杀头?”

赵寄客盯了杭天醉那张变了的脸色,说:“不是也要杀头,是已经杀头!”

杭天醉声音也走了调,问;“什么时候,在哪里?”

“今日午时三刻,旗营城下。”

“那不就是你刚才来我这里之前吗?”杭天醉惊声问。

“我亲眼目睹。”

杭天醉跌坐在榻前,半晌才说:“这些人,原本都是规矩官绅,康梁变法之后,西安方有服官杀教之变,与远隔千里的杭州,又有何干?真是天大的冤枉!天大的冤枉!”这么说着,便起身,匆匆换了一身素衣白袍,又换了一双布镶黑鞋说,“寄客兄,陪我去城下祭奠一番吧。”

两人刚要走,杭天醉又回来到橱下茶叶瓮里,小心用桃花纸包了一撮红茶,一撮绿茶,轻轻荡匀了,包好,揣在怀里,说:“天醉布衣素士,无他物祭告,只有带上你了。”

两人遂匆匆走出羊坝头,往湖滨旗下营走去。

楼阁斜阳一抹烟,萧磷车马路平平,泥炉土挫荒凉甚,剩有残砖纪旧年。

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清军入关进杭,立马吴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从此换了颜色。杭人忠于前朝者甚多,赴横河桥死者,日数百人,河流为之变塞。为此,清廷择杭州城西隅,圈地千亩,筑城驻军。高丈九尺,西倚旧时城墙,濒湖为堑。东面至今日的中山中路,北抵钱塘门,南达涌金门。城头阔,可并行两匹马,又有延龄、迎紫、平海、拱表承乾五*那一日,午时三刻的杀头,便应当说是在承乾门外了。

待赵寄客引着杭天醉匆匆直到刑场时,地上血迹犹在,那杀人的刽子手,看杀人热闹的市民,及被戮者的尸体,却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恰是初冬薄暮时分,城门尚未关闭,湖上有接人寒风袭来。夕阳西下,天色铅灰,城下旗兵兀自返回岗哨之中,龟缩不敢再出。偌大城墙下,唯赵、杭二人,及一个蹲在墙根拎着一篮福建干果的小男孩。

一见血,杭天醉别过头,就闭上眼睛,只听赵寄容低声咆哮,“睁开眼睛,看看今日中国,哪里不是冤魂遍野,枉鬼满地?靴虏入主中华三百年,血债要用血来还。不把这清政府彻底推翻,今日含冤饮刃之事,明日必定重演。”

杭天醉闭上眼睛,双手合掌,抵于胸前,额头微低,口中哺哺有词。俄顷,有密密泪水从他颤抖不息的睫毛间涌出,他也不去理睬,竟任其流淌。赵寄客守在杭天醉旁边,听他诵着即兴的祭文:辛丑冬季午时三刻,君等十数人在此城墙下饮恨黄泉。可叹我竟不能最后送你们一程。即刻赶来,人死命丧,看客四散,刽子手已收起利刃。湖上悲风呜咽,落日愁惨,不忍目睹。我到哪里再去凭吊你们的魂魄?唯有地上碧血,向生民哭诉冤情了。

你们都是一些守本分的规矩人,并无欺君犯上之罪,何以遭此惨劫。莫非草营人命、杀人如麻的末世,真的来到了。

真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我这样一个全然不知如何在世道上谋生的人,如何去面对这样恐惧的阴影?除了闭上我的眼睛,深深地为你们的亡灵诵经超度之外,只能用这清洁的山中瑞草,来覆盖住这天日昭昭之下的鲜红的人血了。呜呼尚飨。

口中哺哺言罢,依旧闭着双眼,摸摸索索地从怀里取出那包红绿掺半的茶叶,打开后,手指摄了一束,就悄悄然、呜呜咽咽地撒落在那血地上,且被晚风刮扫,翻了几片后,那绿色的茶叶,竟也被血染红,不祥而悲凉地贴在沙土地上了。

杭天醉慢慢睁开眼睛,往地上茫然扫去,突然打一个寒哟,一步踉跄,就跌倒在旁边凝神思考着的赵寄客身上。

见杭天醉这副样子,赵寄客连忙说:“回去吧,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杭天醉迟迟疑疑地转过身去。问:“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赵寄客也站住了,侧耳听了一回:“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吧。”

“是琴声。”那个一直蹲在城墙根的小男孩,此时却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赵寄客问。

“我不正在听吗?”那小孩站了起来,“我常来这里听的。”

“是谁在弹琴?”

“湖上,一个老和尚。”小孩指指城墙外湖面。

“你怎么知道?”

“我常听的。”小男孩有些骄傲。看上去虽然衣衫破旧,却缝补得干干净净,惹人生怜。

赵寄客顺手给了他一枚铜板。杭天醉也摸起自己的口袋,不料他刚才换了一身长衫,竟把钱都留在家中了。他想了想,便把怀里揣剩的那包茶叶,统统放人孩子的大干果篮子,说:“这是最清洁的好东西,送给你了。小弟弟,快回家吧。天快黑了,你父母要着急的。”

小男孩却两手拿两把干果,硬塞进了两位大哥哥的手里,道了一声“再见”,还鞠了个躬,这才连蹦带跳地远去。

杭天醉和赵寄客两个,望着那小孩远去的背影,好一会也不说话。俄顷,赵寄客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杭天醉一番,那目光中,竟生出从未有过的气势。杭天醉陡然一惊,连忙避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