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2/3页)

丈夫喝住老婆说:“这是什么话!是有教养人家说的话吗?我不用问都知道,你看你把这个女儿惯成什么样了?”

“你就晓得捧姑爷。我倒看不出这个不阴不阳的姑爷有什么好?手指头一松就是三千!好像他还有几个三千好漏。这样下去,我看这幢楼府也迟早要被人家刮了去——”

“鼠目寸光!女人,就坏在头发长见识短上。”父亲这样说着,理都不理睬女儿,就走了开去,女儿太任性了,女婿教训教训她也好。

他没想到女婿竟教训个没完了。一连几天,方家都在等着嘉和上门,却一连几天都没踪影。那天上午,方大律师终于忍不住了,亲自上了门,却在门口,被女婿堵了回去,所以,他们的单独会晤,竟是在路途上完成的。

“你出门啊。”丈人说。

“出门。”

“那正好,拐个弯把杭盼就接回来了。”

“她们什么时候想回来,什么时候自己回来就是。”

“嘉和。”方律师有些不悦,“差不多了,该让西冷下台阶了。”

嘉和淡淡地说:“爸爸,这么多年,给她下的台阶还少吗?”

方伯平愣了一下,脸便热了起来,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小子心里明白,他一直还记得结婚前后那场风波。他想,他是小看了女婿了。

“嘉和,我知道西冷任性。”

“不是任性。”

“那是什么?”

“她从来也不真正晓得我们杭家人。”嘉和说,眼睛一直就看着前方,“她把我们杭家人看错了。”

“言重了吧。”方伯平说。

“爸爸,我要去火车站,有事,咱们回头再谈吧。”

“你到火车站?你去迎接军阀?”

“这和迎接军阀是两码事,我是去接工会长。他被宋梅村扣了作人质,同车从嘉兴回来——”

方伯平悄悄一跺脚:“嘉和,你好糊涂!北伐军快打过来了。”

“可北伐军现在还没过来呀。”嘉和道,“那些人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总得有人去挡住他们。”

“那也不该是你啊。”方伯平气得直拉自己的胡子,“国民革命军眼看着要打过来,你不好好卖你的茶,等着他们来,你去凑什么热闹?钱出了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去迎接来梅村——你啊,你怎么那么糊涂?”

“我不是去接来梅村,我是去接王竹斋。”

“王竹斋我也不准你去接!”方伯平一喊,声音就响了。

嘉和被他岳父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想过,岳父有这样一条嗓子。原来女儿还是酷似乃父。

嘉和掏出了怀表,看了一看,说:“我得去了。”

黄包车夫一使劲跑了起来,方伯平被甩在了马路上。这个当岳父的,今天才领教到了女婿的风采。

嘉和没有想到他一意孤行地要去迎接王竹斋,究竟有着什么说不出来的理由。仿佛命运就是这样地安排:它让你与西岸吵架,让西冷回娘家,让岳父来火上加油,让你本来去不去火车站都可以的心情,变成了非去不可的决心。你去了,你却没有陪着王竹斋回商会。你在火车站见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与一个一眼就认出来的女人。

看来,嘉和真的是变化很大了。也许是他过于衣冠楚楚,也许他神情肃穆,使人不敢认真地仰视。总之,那女人向他深深地鞠下一躬,并用纯正的普通话问他,羊坝头的车路怎么走时,完全没有想到,她所问的人,竟是当年杭天醉老板的大少爷杭嘉和。

嘉和却一眼把她给认出来了。说不出这是什么原因,他的头皮一下子就紧了起来,他的目光因为害怕触及什么而被压迫了下去。

但他还是抬起了头,他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她穿着和服,纤手拉着的那个男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四五岁。嘉和看见那个男孩子时,心里强烈地一动,一种感激与亲切又夹带着惆怅与辛酸的东西,猛烈地冲了上来。

“是要去羊坝头吗?”他轻轻地问。

“是的,先生。”女人说。

“是去忘忧茶庄吗?”

“是的,先生。”女人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嘉和。

嘉和默默地摘下自己的礼帽,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年轻的日本女人便突然踩着碎步冲了几步,然后又幽雅地停住,深深地朝嘉和鞠了一躬,便把孩子推上去,对儿子说了一串日语。那孩子便大胆地立正,掏出半只黑瓷茶盏,“御”字对着嘉和,用中国话清清脆脆地说:“大伯父,我叫杭汉,我的父亲是杭嘉平,我的母亲叫羽田叶子,我的爷爷住在中国忘忧茶庄,他叫杭天醉。”

北伐军军官杭嘉平这些年的经历,又坎坷又简单。1920年春一师风潮之后离开故乡杭州,屈指算来,有七年矣。其间先在北京搞工读团,后去法国勤工俭学,再复转道日本东京进武备学堂。在此期间,重与少女叶子相遇。此时。叶子已在父亲所建的家园中,学习里干家茶道数年。两个青梅竹马的青年,重逢也很有意思。那一日,原来是父亲带着叶子去相亲的,叶子低头踩着碎步走着,总觉得有个青年在后面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一看,那青年几分面熟几分面生,她一时愣住了。

青年见她愕然,想了想,从随身的囊中取出一个纸盒,盒内半只茶盏,他把盏底有“御”字的那一面伸向她,两人就打作了一团。“嘉平是你啊!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叶子说。

“我也真不敢认你。你竟然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

他们俩热烈地说着话,羽田在一旁淡淡地应付,他对这个曾经拿着三节棍赶他的中国青年有一种提防,但亦有几分尊敬。

他不想打搅他们。结果等他过去拜见男方家人时,只剩下媒人了。媒人说:“习茶道的女子,竟然和支那人闹得火热,我们都看到了。叫我的脸都没处搁呢!”

就那么意外地,把这门亲事给搅黄了。

嘉平和叶子实际上是私奔的。整个过程又传奇又浪漫,不像是发生在日本国。羽田先生觉得丢尽了脸,连茶道师也不愿再做下去。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想到,叶子竟然会私奔,嘉平只是来向他简单地求了一次婚,甚至连正襟危坐都没有做到。他穿着武备学堂的校服,站在露院里,突然说:“羽田先生,请允许我娶叶子小姐为妻。”

羽田先生很吃惊,说:“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求婚的吗?”

嘉平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是我们中国都这样求婚,是作为中国人的杭嘉平就这样求婚。”

羽田回去便对叶子说:“以后不要和嘉平来往了,我不会允许你嫁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