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3/3页)

“为什么?父亲,因为他是中国人?”

羽田摇头,说:“因为他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不好吗?”

“无所畏惧,会把自己和亲人带到地狱里去的。”

“父亲,我不明白,干利休不是无所畏惧吗?”

“所以他切腹自杀了。”

叶子静静地想了一下,突然说:“父亲,我明白了。你不是真正的茶人。”

羽田吃惊,又很恼火。叶子不像是一个标准的日本女孩,她在中国呆的日子太长久了。杭家肯定是中国少有的家族。在这个忘忧楼府中,女人很有力地生存着,男人却温文尔雅,不施暴力,但心灵自由,不受约束。也许,他们就是这样,滋长出了在大事物面前的无所畏惧。羽田很爱他的独女,但总为她过于坦率和情感上对中国无意有意的倾斜而伤感。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叶子如此神速地便和嘉平私奔了。其实他们就住在一个城市里,但羽田见不到叶子。他也不想见到她。

嘉平做什么事情都这样胆大妄为、不知害怕。他把叶子安顿了下来,两人快快乐乐地结了婚。那天夜里,叶子羞怯了,不知如何是好,嘉平洗了澡出来,跪在叶子面前,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长成什么样了?”

他就左边一橹右边一橹,把叶子的衣肩橹了下来,光滑的肩背闪闪的,缎子一样,胸乳像小兔子,白白的,长着红眼睛。

嘉平禁不住惊叹了一声:“叶子,你长那么大了。”

叶子本来羞怯着呢,此时也忍不住笑,说:“坏东西!你什么时候看到过的?”

“你在我们家时看到的呀!你洗澡,窗没关严,我就看见了。小兔子还很小呢。”

“什么,你真看见了?”叶子跳了起来,又捂住脸,“你骗我!”

“怎么是骗你?我叫嘉和也来看的。”

“他也看到了?”

“当然看到了。”嘉平还很得意,“不过他这个人太复杂,看了一眼就不让我看,关紧了窗,还一本正经地拉钩,不让我说出去呢。”

“哎呀呀,哎呀呀,你们呀,我怎么办啊。”叶子捂着脸,半裸着身子,便倒在了榻榻米上。

“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嫁给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嘉平就扑了上来,和叶子闹成了一团。他从来没有做过爱,也不知做爱是怎么一回事,他甚至从来就没碰过女人一个小手指。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握过女人的手。他和方西冷小姐互称同志的日子里,没少握手,有时方西给小姐还冷一阵热一阵地发颤,嘉平很奇怪。嘉平知道方西冷小姐看中他。但他对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不像是对叶子,他见着叶子,就想把她一口吞下去。

两个不会做爱的纯洁的年轻人,又笑又闹又紧张地折腾了一夜,总算把男人和女人是怎么回事弄明白了。他们交颈而睡,像两只天鹅,他们不管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

杭汉一岁的时候,嘉平回国去了广州,临行前说:“叶子,你等着,我会来接你的。”

叶子跪在榻榻米上,不说话。嘉平已经了解她了,她的不说就是说,想了想,摸出那“御”字爿,说:“见物如见人。”

杭汉四岁的时候,叶子收到了嘉平的来信,原来北伐就要开始了,原来嘉平还活着。

叶子是在离别日本的前三天,才抱着自己的孩子,去看望父亲的。她步人露院的时候,父亲身着和服,正往胸前搭着一块温布,在鹅卵石铺成的地上,走来走去,拿那块湿布,来吸空气中的灰尘。这动作叶子看得很熟悉。

羽田看到女儿,站住了说:“回来了?”

女儿把孩子推到膝前,紧张地说:“这是我儿子。”

“我知道这是你儿子。”羽田身上搭着的那块湿布掉了下来。他走过去,就一把抱住了杭汉。

“叫外公。”他说。

“外公。”杭汉说。

“像他的父亲,”羽田对女儿说,“胆子大。”

女儿又说:“我要回杭州去。”

父亲又怔住了,捡起了湿布,贴在胸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不说一句话。

“京都的远亲,要来会一会呢。”他说,“我想搬到京都去了。”

女儿沉默了片刻,说:“去那里也好,有人照顾你啊。”

羽田叹了口气,问:“一定要去杭州吗?”

“一定的。”

“你……喜欢这个中国人什么呢?”

“……无所畏惧吧。”女儿说。

羽田想了一想,说:“他可能会使他的儿子成为孤儿。”

叶子也想了一想,抬起头来,说:“是的,可能的。”

“那么,我就没什么要交代了。”

父女俩就在龛室前跪了下来。案上一大盆清水,盛在一只瓦蓝色大浅洗盆中,里面盛了一底的鹅卵石,看不见一点绿色。

他们行了一次茶道。父亲把茶盏双手捧给女儿时,女儿在父亲嚼过的地方贴住了唇,然后,又叫过她的儿子,在她吸过的地方,贴住了唇。

1927年,无论如何都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甚至那一年的自然界也受到了来自社会的暗示,作为一种相辅相成的呈现,它给了那一年心火如潮的杭州人一个意外温暖的春天。杭州郊外的茶山茶蓬铁绿的老叶上,提前绽了芽,吞吞吐吐地终究张开了雀一般的舌头,一夜春风,便密密麻麻浅绿了一片,一朵一朵地连成了波浪,在十里琅挡岭上,铺泻开一条绵延壮阔的巨长茶带,绿袖长舞,直抵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