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13页)

“那是圣保罗大教堂,”站在她身旁的巴托罗斯船长说,“伦敦塔,”他继续,“格林威治医院,由已故的威廉三世陛下为纪念他的妻子玛丽王后而建。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国会大厦。”他一一介绍着这些逐一映入眼帘的名建筑。这是一个晴好的九月清晨。河道上挤满了往返于两岸之间的小船。在返乡游子的眼中,眼前的景象自有一番久违的新奇。奥兰多靠在船头,仿佛被磁铁吸住了一般。她那早已习惯了蛮荒之地和大自然的双眼,一下子就被眼前这繁荣的城市景象给征服了。那是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这是她离开期间雷恩先生[40]的杰作。近处,一根圆柱上飘舞着一绺金发——身旁的巴托罗斯船长告诉她,那是一座纪念碑;他说,在她离开期间,伦敦发生过一场鼠疫和一场大火。她不禁热泪盈眶,一开始她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后来想起流泪哭泣对女人而言是常情,她才任由它们尽情流淌。这里,她心里想,就是当年举办嘉年华的地方。这里,如今波浪翻滚,但当年却矗立着皇家凉亭。这里,是她邂逅萨沙的地方。约莫这里(她低眉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就是当年人们看到那个膝盖上放满了苹果的冻僵了的女贩子的地方。当年的种种繁荣、种种腐败都一去不返了。一起一去不返的,还有那个黑夜的惊魂大雨和汹涌洪流。当年,这里奔腾回旋着浊黄的冰块,上面还站着一群惊慌失措的人,而现在这里浮游着一群傲然引项的天鹅,微波荡漾,风景怡人。一别以后,伦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记忆中,当年的伦敦挤满了黑乎乎、死沉沉的小房子。圣殿闩[41]的矛尖上挂满了反叛者呲牙咧嘴的头颅。鹅卵石人行道上满是垃圾和粪便的臭味。现在呢——船经过沃平区的时候,她四处扫了一眼——道路既宽阔又整洁。壮健的马队拉着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一间间房子的门前。那些房子的凸肚窗、格子玻璃和抛光门环,无不彰显出主人的富有与尊贵。有几个穿着绣花丝裙的女人(她把船长的望远镜举到眼前)缓步行走在略高于路面的人行道上。还有几个穿着刺绣大衣的男人在街角的路灯下吸鼻烟。她还看到风中摇曳着许多彩色的店招,上面涂绘着烟草、衣料、丝绸、金银器、手套、香水等各种商品,让人一看就知道商店里卖的是什么。船驶向伦敦桥下的锚地时,奥兰多所在的位置刚好对着一家咖啡馆的窗户。由于天气晴好,咖啡馆的阳台上闲坐着许多衣装得体的市民。他们面前摆着瓷碟,身旁放着黏土烟斗。他们当中有一人在读报,但不时被身边的哄笑声或评头论足所打扰。这些都是酒馆吗?那里有智者或诗人吗?她问巴托罗斯船长。他热情地告诉她,现在他们正经过的是可可树咖啡馆,那里——如果她稍稍左侧一下头,顺着他拇指的方向看去——对,就是那里——也许就会看到艾迪生[42]先生。瞧,他就在那里。还有两位先生——“那边,小姐,电线杆右边一点,一个驼背,一个跟你我差不多,”——是德莱顿[43]先生和蒲伯[44]先生。“可怜的家伙。”船长说,意思是说他们是天主教徒,“不过照样是有才之人。”他补充道;说完,他匆匆走向船尾,安排上岸的事情。(随便翻查一本文学教科书就会知道船长一定是弄错了;但是这错误无伤大雅,我们姑且不去纠正它。)

“艾迪生,德莱顿,蒲伯。”奥兰多像念咒语一样念着这些名字。刚才她还看到布罗沙的高山,而才一眨眼功夫,她就要重新踏上故国的海岸了。

但是很快,奥兰多就会领略到,在铁一般的法律面前,怎样激昂澎湃的兴奋之情都微不足道。法律之坚,胜过伦敦桥的砖石;法律之严,赛过大炮的炮口。刚回到布莱克弗里亚斯的家中,就不断有博街的跑腿和神色凝重的法院差人来通知她说,在她离开期间,她被卷入了三大官司和由它们衍生出来的无数小官司中。对她的主要指控包括:(1)她已死,因此不能继续持有任何财产;(2)她变成了女人,结果与死了无异;(3)她曾是英国公爵,当年她娶了舞女罗莎娜·皮佩塔,育有三子,他们都宣称父亲已经离世,因此财产应由他们继承。如此重大的控诉要耗费许多时间和金钱来应付。官司期间,她的所有财产暂时交由大法官监管,而头衔归属则待定。因此,在为判定奥兰多是生是死,是男是女,是公爵还是平民的极端混乱的情况下,她回到了自己的乡间庄园。在司法判决之前,法律允许她隐姓埋名于此,待审讯结果出来后再作定夺。

在一个晴好的傍晚,奥兰多回到了她的乡间庄园。时值十二月,天空纷纷扬扬地下着雪;还可以看见一道道斜斜的紫色光影,和她在布罗沙山顶看到的很像。雄伟的庄园,宛如一座小城,在白雪的映衬之下,依然显得色彩缤纷,棕色、蓝色、玫红、紫色……四处的烟囱飘出袅袅炊烟,似乎在焕发自身的生命力。久别之后,再次见到这坐落在草坪之上、宁静而雄伟的庄园,奥兰多禁不住大声惊叹。黄色的马车驶进庭院后,沿着两旁栽满树木的车道一路往前。几只赤鹿抬起头来,仿佛在期待着些什么。马车驶过,它们没有四散惊走,反而收起了天生的胆小,跟随在马车之后,直到马车停下,它们才停下来安静地站在院子的四周。奥兰多踩着放下的踏板走下车时,它们有的摇摆鹿角,有的蹄子蹬地,据说,还有一只跪在了她面前的雪地上。她的手刚伸向门环,两扇大门就突然敞开了。原来,格里姆斯迪奇太太、杜普先生以及全体仆人高举烛灯和火炬,早就在门里列好队,准备迎候她的归来了。性急的猎麋犬卡努特首先打破了一本正经的凝重气氛。它热情地飞身扑向女主人,险些把她推到在地上。格里姆斯迪奇太太激动得有些手脚无措,除了喘着气连连说“老爷!夫人!夫人!老爷!”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奥兰多上前去亲切地吻了吻她的两颊,才让她稍微平复了一些。随后,杜普先生开始读一份羊皮纸,但他没读多久,狗就大吠了起来,猎人们吹响号角,混乱中跑进了庭院的牡鹿冲着月亮长鸣……大家簇拥在女主人身旁,各各用自己的方式欢迎她回来。完了之后,大家才逐渐散开。

没有人怀疑过眼前的这个奥兰多不是他们熟知的那个奥兰多。即使人们心存疑问,鹿和狗的举动也足以打消这些疑问,因为众所周知,这些不会说话的生灵判断身份和特征的能力远胜于人类。另外,那晚格里姆斯迪奇太太一边喝着中国茶,一边对杜普先生说,虽然她的老爷现在成了一位夫人,但也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夫人,而且根本无需在两者之间进行权衡选择。他们就像同一根树枝上结的两个桃子,哪一个都不错。格里姆斯迪奇太太还煞有介事地说,她过去早就怀疑过奥兰多的性别了(说到这里,她非常神秘地点了点头),所以她一点也没感到诧异(说到这里,她又有会意地点了点头),反而是个极大的安慰,因为毛巾破了要修补,小教堂会客室的窗帘边也被虫蛀了,正需要一个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