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13页)

“之后还会添一些小男主人和小女主人。”杜普先生补充说。凭他担任的圣职,他有权对这类微妙的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

老仆人们在下屋闲言碎语时,奥兰多举着银烛台,再次漫步走过毗连着的大厅、走廊、庭院和卧室。他祖先中的某位克帕尔勋爵、某位张伯伦勋爵在朦朦胧胧的光线中俯视着她。她一会坐坐这张贵宾椅,一会倚倚那张休闲榻,一会又观察一下壁毯如何晃动,上面绘着的猎人如何快马加鞭,达芙妮如何飞奔逃跑。月光透过窗户盾徽上的豹身投射进来,洒下一片黄色的光芒;她像小时候爱做的那样,把手沐浴其中。她在走廊光滑的木地板上滑行前进,而这些木地板的背面是粗糙的原木。她摸摸这里的丝绸、那里的缎子,想象木雕上的海豚在水中遨游。她拿起詹姆斯王的银梳,梳梳头发,然后又把脸埋在百花香里;这些干花是用几百年前征服者威廉传授的办法制成的,而且用的是同样的玫瑰花。她望向花园,想象熟睡中的番红花和休憩着的大丽花。她似乎还看见了雪地和大片的紫衫丛中,闪过了仙女们白色的曼妙身影。大片的紫衫林在夜幕的衬托下,浓密如房屋。她还看到柑橘园和参天的欧楂树。我们在这里对她的所见所闻仅是轻描淡写,但其实它们无不给她带来巨大的慰藉,并且在她的内心掀动着渴望和欢乐。最后,她疲惫地走进小教堂,坐在那张在古旧的红色扶手椅上。她的祖先曾坐在这把椅子上听礼拜式的乐曲。她点燃了一支方头雪茄(这是她在东方养成的习惯),打开了祈祷书。

这是一本丝绒封面、金线装订的小书。当年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手握此书走上断头台。信徒还会发现,书上有一处浅棕色的污迹,据说是一滴皇家成员的血。然而,在世上所有的交流中,唯与神的交流最难以捉摸,谁能说清,这在奥兰多心里能引起多少虔诚的信念,又能熄灭多少邪恶的欲火?小说家、诗人、历史学家都欲推门而又止。就连信徒本人也未能启发我们。难道他比其他人更乐于献身、更渴望弘善?难道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拥有众多仆人和马匹?然而,他拥有这一切的同时,他还秉持着一个信仰,他说,因为这信仰,财产皆为烟云,死亡不再可怕。除了那滴血迹,女王的祈祷书中,还有一绺头发和一小块面包屑。现在,奥兰多往这些信物中又添上了一小片烟草。她边阅读边吸烟,深受头发、面包屑、血迹、烟草这些富有人情味的零碎物件的触动,不觉陷入了沉思,尽管据说她当时并没有和通常所说的上帝进行交流,但她当时神色虔诚,很契合当时小教堂的氛围。论者都说上帝是唯一的神,而宗教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论者所信的那个。这样的论者再普遍不过,然而也再自大不过了。奥兰多似乎有自己的信仰。她正在以世间最深刻的宗教热情,反思自己的罪过,拂拭不觉意间落入自己心镜中的尘埃。字母S,她视之为,诗人伊甸园里的蛇。无论她怎么修改,《橡树》的第一节中还是挤满了这些罪恶的爬行动物。但她继而觉得,和“ing”结尾比起来,“S”又没什么了。她想,既然我们身处相信魔鬼的境地,那么现在分词本身就是魔鬼本尊。于是,她总结道,诗人首先要做的,就是抗拒诸如此类的诱惑,因为耳朵就是灵魂的前厅,而比起欲望和枪炮,诗歌无疑更易掺假,更具破坏力。因此,诗人是无冕之王,她继续想。诗人的言语传得比其他人远。莎士比亚的一首蹩脚的诗歌,对穷人和坏人的启发作用,远甚于普天之下所有传教者和慈善家。因此,为了让我们传播启示的渠道更顺畅,付出再多时间和精力也是值得的。我们必须字斟句酌,力求让文字最贴近我们的思想。思想是最神圣的,如此云云。很显然,奥兰多已经回到自身的宗教里了。在她离开英国的那段日子里,她的宗教更根深蒂固了,而且很快具有了排他性。

“我在成长,”她边想,边拿起蜡烛,“我正在失去一些幻想,”说罢,她合上了玛丽女王的祈祷书,“也许又会生出一些新的幻想。”她走下楼梯。楼梯的两边是墓冢,埋葬着她的祖先。

然而,自从拉斯多姆·埃尔·萨迪在亚洲山脉上挥手以示不屑的那天晚上起,她先祖麦尔斯爵士、杰维斯爵士和其他人的遗骨,也多少失去了它们的神圣意义。不过三四百年前,这些骸骨的主人和现代新贵并无两样,他们建大宅,谋高官,穿着体面,加官晋爵,受人敬仰。而也许诗人、有智慧、有教养的人,则钟情于乡间的静谧。他们因此身陷赤贫,如今或许在斯塔兰德大街上兜售大幅纸报,或在乡下放羊。这般截然相反的命运让她心中充满自责。站在教堂的地窖里,她想起了埃及金字塔以及塔下埋葬的骸骨。这幢宅邸虽有房间上百,床褥充足,用具奢华,然而有一会儿,她觉得,相比之下,似乎马尔马拉海边那广袤空旷的山峦才是更称心的宜居之地。

“我在成长,”她心想,手里拿着蜡烛,“我正在失去一些幻想,也许又会生出一些新的幻想。”她漫步走过长长的走廊,回到自己的卧室。这是一个不甚愉快、麻烦多多的过程。但这也是一个有趣而令人惊奇的过程,她边想,边把双脚伸向炉火旁边(因为没有水手在场)。随后她又回顾了自己一路走来的往昔种种,如同走过一条两旁大厦林立的林荫大道。

少年时代,她很迷恋声音,认为从双唇间流淌出的一连串抑扬顿挫的音节,就是世间最美妙的诗歌。后来——也许是在萨沙事件及其幻灭影响下——犹如清池中落入了污水,她的狂热化为了怠惰。慢慢地她的内心变得纷繁复杂起来,必须举着火把才能在她的散文而非韵文中寻觅出个头绪来。她想起自己当年曾很崇拜那位在诺维奇的布朗医生;他的著作如今就在她的手边。在格林事件之后,她在孤寂中修炼或试图修炼一种抵抗外界的精神力量,因为天知道这样的修炼要用多长时间。“我要写,”她说过,“我喜欢写的东西。”后来,她一气写了26大册。然而,虽然她游历了许多地方,经历了许多冒险,思考了许多问题,发生了许多转变,但她仍然处于成长阶段。天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变化不断,且永不停息。在思想激烈交战的过程中,原本坚如顽石的习惯,一旦为另一思想所触动,也会化为阴影消失无踪,腾出一片无云的夜空,让新星闪耀其中。这时她走到窗边,不顾天气寒冷,推开了窗户,并探身到窗外潮湿的夜里去。她听见有只狐狸在树林里叫,有只野鸡在枝桠间扑簌扑簌地穿行。她听见雪从屋顶滑落到地面。“就我的生活而言,”她呼喊道,“这里胜于土耳其一千倍。拉斯多姆,”她大声说,仿佛在和那个吉普赛人在争辩(她想出一个新论据,并想象出一个不在现场参与辩论的人来,在他面前慷慨陈词,在这种新的能力中,她再次表现了她思想的成长),“你错了。这比土耳其好多了。头发、面包屑、烟草……我们就是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的综合体。”她说(心里想着玛丽女王的祈祷书)。“人的头脑真是神奇,能够融合那么多矛盾。我们一时哀叹自己的出身和地位,渴望苦行的高尚,一时又被一条古老花园小径的气息所征服,听着画眉鸟的歌声潸然泪下。”世间万物纷繁复杂,莫不有待于解释,然而它们留下了信息,却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其意义的暗示。这让奥兰多有点不知所措,一如往昔。于是,她把雪茄头扔出窗外,索性上床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