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动之以情

雷一鸣想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我目前还说不清楚。总之,我今天在见了他之后,想起了许多从前的旧事。现在,我不那么想杀他了。”

(一)

满山红拎着一只大瓦壶,兴致勃勃地往屋子里走。这间屋子是间方方正正的草房,塌了都砸不死人,算是她的聚义厅。

“厅”内也有几把椅子,一张方桌,此刻隔着那张方桌,坐着雷一鸣和张嘉田。老六在角落里席地而坐,手里攥着一把手枪,两只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那二位。满山红方才当众对他发了话:“哪个敢先动手闹事,你就开枪把哪个撂倒!”

有了她这句话,又有了角落里这个懒洋洋的老六,雷一鸣和张嘉田便不得已坐住了。满山红进了来,把那只大瓦壶往桌上一放:“热茶,自己倒着喝吧!”

桌上原本就有一摞不干不净的碗,张嘉田转身拿下一只,提了瓦壶倒了一碗茶水,腾腾的热气扑到他脸上,果然也带了一点茶香。把这碗茶往雷一鸣手边一推,他很自然的又去拿碗,然而手伸到了一半,他愣住了,雷一鸣扭头看着那碗茶,也是一怔。

随即,他的手半路拐弯,把雷一鸣眼前的那碗热茶又端了回来——在这人身边当久了奴才,他方才竟然忘了双方的关系已是今非昔比。雷一鸣的目光跟着他的手走,一路从桌面走到了他的脸上,末了明白过来,他转向前方,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

张嘉田双手捧着碗,喝粥似的喝热茶,喝得吸吸溜溜。满山红看着他们俩,心中有些惊讶——她觉地这俩人现在像小孩斗气一样,非常可笑。她自己从来没这么干过,对待自己的敌人,她向来是能杀就杀,不能杀就不杀,没有这么多欲说还休的弯弯绕绕。

“饭一会儿就好。”她先对张嘉田说了话,“少喝点儿吧,我这儿粮食还是有的,用不着你灌个水饱。”

然后她又转向了雷一鸣:“你也喝点儿呗,天气怪冷的。”

雷一鸣点了点头:“是冷。”

满山红看他没有动手的意思,索性走上前来,亲手给他倒了一碗热茶,然后转身出门去了厨房。雷一鸣这回端起茶碗,试探着喝了一小口。两人的枪都被满山红收走了,这屋子里没有狼狗似的老六,他没法子毙张嘉田。眼下的机会越是好,他越是抓心挠肝的遗憾,张嘉田这个浑蛋——他瞪了浑蛋一眼——此刻距他也就三尺之遥。

浑蛋看到了他那瞪过来的一眼,于是也转过脸来看着他:“哎,有个事儿想问你。”

雷一鸣转向了他:“说。”

“在北戴河,我无非是和你打了一架,我没把你打坏,你对我也没少揍,事后你想报仇,那把我打一顿关几天也就是了,要是那么着不解恨,你再把我一撸到底撵回家当平头百姓也行。可你怎么就铁了心非要杀我呢?我有那么大的罪过吗?”

雷一鸣答道:“有。”

张嘉田歪着脑袋看着他,仿佛饶有兴味:“为什么有?你给我讲讲。”

“你不懂。”

“不懂才让你讲啊!”

雷一鸣看着他,见他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明亮有神,真是一双年轻人的好眼睛。

“我没有教导你的责任。”雷一鸣开了口,“等你年纪大了,自然会懂。”

然后他转向前方,向后一靠:“不过你未必有懂的机会了。”

张嘉田点了点头:“好,不说就不说,你不说,其实我也猜得到。那我再问问你,春好现在怎么样了?她把我放走了,你回去没轻饶她吧?”

雷一鸣答道:“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等到这次回了家,我应该和她见一面。”

张嘉田说道:“你对她好点儿,别总对她连打带骂的。万一将来哪天你落到了我手里,不是还得指望着她出面替你求情吗?她在我这儿说话是有分量的,她要是非让我留你一条命,我也许会同意让你多活几天。”

雷一鸣把身上的披风拢了拢:“你这番话,用意何在?”

“也没什么坏的用意,就是告诉你,春好她对你还是有用的。你要是把她打死了,我这边顶多是哭上几场,哭完就算,反正我也不能自杀陪她去。可是你呢,就少了一道后盾了。”

说完这话,他嗤嗤地笑了两声,是非常明显的笑里藏刀。

雷一鸣也笑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想救她,可你这话说得很不高明,听着倒像是激将法。”

“我年轻嘛,当然没你会说话,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成。”

雷一鸣反问道:“你觉得,我很会说话?”

一边问,他一边扭头注视着张嘉田。张嘉田把一侧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向他靠了靠:“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本事就挺不赖的。”

“那我见了你,又该说什么话?”

张嘉田轻轻地一摇头:“我们没话讲,什么都不用说了。”

说完这话,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雷一鸣的下文,斜眼望过去,他发现雷一鸣正呆呆地看着自己。他不怕他看,雷一鸣敢看他,他便也直通通地回望了过去。自从离了雷一鸣,他没少受罪,可是颠沛流离地吃了这么多苦头,他反倒变得更结实了,身体结实,心也结实,相形之下,他便瞧出了雷一鸣的憔悴——他从今年夏天就开始瘦,一直瘦到了现在,瘦得下巴有了尖。两只大眼睛空落落地陷在眼眶里,幸亏他是骨相生得好,不至于瘦得走了样。呢子披风裹着呢子军装,呢子军装里面还有贴身保暖的衣服。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大套,竟能被他穿得服服帖帖,仿佛身体不是身体,而是一副没有温度的衣架子,一条腿从披风中露出来,膝盖弯折出了布料的棱角,裤管塞进靴筒里,塞得宽松整齐、很有余地。

张嘉田把他从头到脚看过了,不知怎的,他想起了林燕侬缝纫的那条棉裤——当时为了把自己那两条腿塞进棉裤裤管里,他忙得满身是汗。

忽然间,他想这个人可能要衰老了。起码和自己比,他是在走下坡路了。

这时,雷一鸣如梦初醒似的,猛地收回目光转向了前方。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他先是不言语,后来转身端起了手边的茶碗,然而茶碗里的茶水也已经没了热气。

他打了个冷战,放下茶碗,又伸手摸了摸那只大瓦壶。大瓦壶倒还是热着的,他把它挪到了自己面前,侧身把两只手贴在了壶身上取暖。张嘉田正打算再喝一碗热的,见状犹豫了一下,还是欠身出手,把那大瓦壶硬拎了起来。

把自己那只空碗倒满,他把大瓦壶送回了雷一鸣面前:“给你,继续搂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