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访竹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

她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噩梦;一忽儿是她和飞帆跋涉在一个沙漠里,四面全是风沙,她一转头,飞帆不见了,她狂呼着他的名字,醒了,满头的汗。她再睡,有个神父在礼坛上主持着她的婚礼,她那有粉红玫瑰花的婚纱如诗如梦地罩着她。神父在问,有没有人反对这婚事?她四面悄悄注视,一转头,整个礼堂空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教堂里,连飞帆都不见了,她又狂叫着醒来,满身都是汗。再睡,她和飞帆走进了一座原始丛林,像印度,像亚马孙河流域,像非洲,反正是个又大又阴森的丛林,蓦然间,丛林里冲出一只老虎,飞帆没有拔枪,她惊愕地回头张望,飞帆化为另一只猛虎,对她龇着牙咆哮,她这一惊,又醒了。

看看窗子,天已经亮了,她坐了起来,不想再睡,那些噩梦使她非常不安,飞帆昨夜的去向和电话也使她非常不安。她抱着膝,望着窗子上的曙色被黎明染亮。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一本小说《简·爱》。简·爱在婚礼前一夜做噩梦,梦到她的婚纱被人撕碎了。醒来后,她发现她的婚纱在地板上,果然从头到尾被撕成两半。访竹惊跳下床,她并没有梦到她的婚纱被撕碎,可是,她却冲到衣橱边去,打开衣橱:她那件白纱礼服正灿烂夺目地挂在那儿,那婚纱漂漂亮亮完完整整地披泻着。

“婚前紧张症!”她咒骂自己,不再睡了,去浴室梳洗。

吃早餐的时候,明霞仔细地看她:

“脸色不太好,昨夜没睡好吗?”

“还好。”她勉强地回答。

醉山怜惜地看看访竹,又看看明霞。

“只剩六天了!”他说,“哎,还是生儿子比较好,女儿再疼爱,也是人家的!”

“算了!”明霞笑着说,“如果生个女儿,老是嫁不出去,也够你头痛的!咱们两个女儿,倒都有主了,你该为儿子伤伤脑筋了!”

“我不用你们伤脑筋!”访槐说,“迟早,我会娶个太太回来!妈,你知道我为什么总看不上那些女孩,因为咱们家两个女孩太强了,相形之下,别的女孩都没她们好,我追得就不热心,我看,非要等她们两个都嫁了之后,我才能讨到老婆!”

访萍从卧室里奔出来,她和亚沛,已经决定分当伴娘和伴郎,访槐是总招待。访萍跑出来,边跑边嚷着:

“访竹,我那件伴娘装好像太短了,你说要不要送去再改一改!”

“访萍,”明霞说,“结婚的时候,大家都看新娘子,你的礼服长一点短一点都没关系。”

“何况你也名花有主,”访槐插进来,“用不着利用伴娘的身份去吸引男人注意!”

“哎呀,你错了!”访萍大笑,“我正想引人注意呢!”

“为什么?”

“男朋友永远不嫌多,”访萍笑得开心,“多交几个,让亚沛也急一急,别笃定得以为我稳是他家人,不会出毛病!真的,”她歪着头沉思,一副调皮相。“我是该再交几个男朋友,只交一个就嫁了,太没意思!”

“你在说我吗?”访竹微笑地问。

“才不是呢!”访萍拥抱了她一下,对她做鬼脸。“真舍不得你嫁!来,帮我扣一扣领子后面的扣子。这些时装设计家总给人出难题,扣子钉在背后,人的手又没练过软骨功,怎么去扣那些扣子?”

她拿了一块烤面包,一边吃,一边用背对着访竹,让姐姐给她扣衣钮。醉山和明霞看看这兄妹三个,模糊地想着,这种一家团聚的欢乐场面,不会太多了。儿女,小时候就巴着他们长大,长大了也就飞了!“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白居易的《梁上双燕》早已写尽了人生!

“噢,访竹,”访萍想了起来,“昨晚,顾飞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叫他不要来我家等你,其实也是开玩笑!不过,我们这位姐夫啊,别人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怎么一分不见,一秒不见,也会如隔三秋呢!何况,再忍耐几天,就分分秒秒都是他的人了……”

门铃响。访槐看表,早晨八时半。他一面倒退着去开门,一面举着手说:

“大家猜!是亚沛还是飞帆?”

“飞帆!”访萍说。

“亚沛!”访竹说。

姐妹互视,都忍不住要笑。只因为,两人都明白,各人说的和各人期望的并不是同一回事。

门开了,是飞帆!访萍胜利地挑挑眉,看了访竹一眼,心里却失望地在想,等亚沛来的时候不敲他脑袋才怪!人家结过三次婚的人比他还热情,深夜通电话,凌晨来报到,和飞帆比起来,亚沛的爱情就太淡了!敲死他!她心想!敲死这个感情淡如水的家伙。

飞帆的脸色坏极了,眼神阴暗,心事重重。他连寒暄都没有,就很快地说:

“访竹,我来接你出去,有些事要谈谈!”

“哇,哇!”访萍怪叫,“还没有谈够吗?”

明霞诧异地看了飞帆一眼。

“怎么?”她问,“你昨夜也没睡好?”

“没什么。”飞帆掩饰地说,“只是头痛。”

“当心!”醉山不知怎地,一旦接受了飞帆,就心疼他起来。“最近流行性感冒闹得很凶,马上要结婚了,可别传染上,还有好多事要忙呢!”

“我知道。”飞帆简短地说。

“出去了要早点回来!”明霞叮嘱,“访竹,你的新娘捧花是不是决定去兰园订?假如你自己没意见,我就帮你做主了!全体用鲜花!你们要全体用玫瑰呢?还是用混合的?”

访竹征求意见地看飞帆。

“你说呢?”她问。

“随你。”他很勉强地回答。

怎么了?访竹紧紧地盯他一眼,心有些往下沉,她想起他昨晚的“失踪”,想起那些噩梦,想起他电话里怪怪的声音……她很快地回头对母亲说:

“都用玫瑰吧!和头纱比较相配!我们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走出大厦,上了飞帆的车,访竹什么话也不问,直到飞帆开动了车子,她才说:

“说吧!”

“什么?”飞帆似乎吃了一惊。

“你不是有话要告诉我吗?”访竹说,凝视他,“说吧!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夜没睡,对不对?你的眼圈都发黑了,而且,你喝了酒,你答应过我少喝酒的!”她把手温柔地放在他膝上,轻轻叹气。她眼底有怜爱和纵容。“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他看了她一眼,心里又在抽痛了。她那明眸如水,她那飘逸如仙!他要她!他要她!他要她!他心中在疯狂般地呐喊,他要她!天知道他多么要她!他咬紧牙关,一语不发地,带她回到自己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