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赭石(第2/3页)

看起来都挺好,我站着的地方也不错。我把包着物资的夹克和皮耶特拉的水瓶放到地上,接着坐了下来。我自己的水瓶用带子绑在身侧,我把它取下来,喝了一大口水,但决定不吃任何东西。我也许得靠这些食物和水支撑很长时间,比我希望的更长。

比起耗尽食物和水,一想到我要在这种令人不安的情况下待上不知多少个小时,这更让人消沉。压力之下,我眼前不断闪现在火星执行任务期间发生的那起事故。近来这种症状的发作本已经不那么频繁,我终于开始盼望起自己能够好转到足以回去工作。进入宇宙是不可能的了,但他们也许会给我一份实验室的工作,或是其他什么活儿,什么能让我不再感觉自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失败者的活儿。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里备受煎熬,要想恢复,我又得多花上好几个月,甚至也许要一辈子的时间。

就像掐好了时间一样,我的记忆在此时把我扔回了火星。我在一架运输车上,正缓缓驶过一片荒芜的平原。作为任务派遣的地质学家,我的责任就是收集各种各样的岩石样本,做矿物和生物特征检测。我采集好了几个样本,在收集最后一个的时候,我摔了一跤,不过并没有多想。

我看见一片露出地面的岩层,红色比周围要深很多,非常显眼。我停下运输车跳了下来,手里抓着从座椅口袋里拿出的凿子和锤子,决定在这采集返回大本营前的最后一个样本。根据运输车的剩余电量和呼吸面罩的氧气含量,我已处于安全范围的极限。

我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从岩石上敲下碎片的动作上,加上全身沐浴在火星略带红色的光线里,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头罩里红色的警示灯亮了起来,也没听见太空服外的任何声响,比如加压氧气从我的呼吸面罩泄露时发出的嘶嘶声。一直到警示灯开始闪个不停,这才引起我的注意。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氧气表上的读数下降。我并没有听到警报提醒。是我太空服的扬声器话筒和呼吸面罩都坏了吗?大本营能收到我的求救信号吗?我别无选择,只能一试,然后祈祷他们能在我的氧气漏光之前找到我。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我躺在地上。在又一次企图呼吸时,我因为恐慌而丧失了理性,脱下了自己的太空头罩。我不停地喘,不停地喘,不停地喘,可是没有人来。我要一个人死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了,一亿英里之外,地球温暖而生机盎然,与人类共生共荣。昏过去之前,我记得的最后一幕是,一块深红色的火星岩石碎片躺在我摊开的手掌里。

幻觉消退了,我发觉什么尖尖的东西正戳着自己的屁股。我稍稍挪动了一下,却碰上了另一个尖利的边缘,再挪远一些,然而满是尘土的地面之下似乎全是这种锋利的物体。我顺着其中一个的边缘摸索,抹去上方的尘土,发现那是一枚加工过的石片。我把它从地里挖出来,拿到光下。

我搓去上面包裹的泥尘,立刻可以看出它是个尖角——一个史前的箭头或矛尖。它的形状并不十分对称,其中一边有一个很大的缺口,因此边缘并不平滑。我再挖出一个尖角,接着又挖出一个。每一个都有缺陷。我正坐在一个史前石器制作者的垃圾堆上。这是我还是孩童时梦想找到的发现,那时我的双眼还注视着地球土地下埋藏的东西,尚未转向夜空的秘密。

或许距今已经有数万年了,但这个洞窟一度是有人居住的。我带着全新的视角环顾四周。太阳不再从洞口直射进来,只剩余晖的光线。我脱下登山手套,打开了自己的手电筒。在手电筒的光线里,可见地面遍布岩石,但除此之外十分寻常,有轻微的倾斜,两旁不规则起伏的石壁上面坑坑洼洼。洞穴深处还在黑暗之中,我起身开始探索。

我一路紧贴洞窟的边缘,一边慢慢向前走,一边让手电筒的光扫过周围的石壁和地面。一切都似乎很普通,直到——我倒吸了一口气。手。一只只手掌的轮廓,用精巧、细致且均匀的红赭色勾勒出来的。我曾经看过图片,但它们无法、也不可能跟我眼前的实物相比。深红色颜料勾画出的线条十分清晰,这些手印看上去就像是昨天才画上去的。手印有宽有窄,有大有小。确凿无疑,不可否认,是属于人类的。这个洞里曾有很多人,也许在这儿生活,吃饭,睡觉。我把自己的手掌放在其中一处轮廓的上方,开始想象,试图感受那位史前远亲的所思所想。但我知道,我最好不要触碰这些画,否则会污染它们。我轻轻地将自己的手伸进壁画右边的一处槽口里。

我的指尖蹭过一片松动的岩石,我抽出那块石片,放在手电筒的光下。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忍不住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那是一块红赭石。一端有一行行刮痕,底部已经磨损。它就是用以涂抹手印的颜料的主要原料。在完成壁画之后,那个画家把它放进石壁上一个巴掌大的凹陷里,而我,在数万年之后,又把它取了出来。

一时间,我只是呆立在那里,手里握着那一片红赭石,眼泪落下,溅在红色的石头上。我用袖子擦了擦脸,在掌心中翻动这石片,仔细观察上面精巧的痕迹。按照行规,我应该立刻将这块赭石放回我找到它的地方,然而我却只是盯着它看了许久。最后,我将赭石放回了它长久以来躺着的凹陷里。

我将赭石颜料的具体位置记在心里,然后抬起头来。透过洞口望去,天已经黑了,有点点星光闪烁。我决定节省手电筒的电池,明天再接着探索。我返回放下皮耶特拉夹克的地方,吃了一条能量棒,喝了一些水,然后找到一块光滑些的地面,想要睡一会儿。

 

***

是梦。一定是在做梦,但……

我意识到似乎有手在轻柔地触碰我的身体,像是抚摸,又像是试探或检查。我吓得猛然一动,睁开了双眼。一群不着寸缕,皮肤黝黑的人正蹲在我面前,将我团团围住,一双双深棕色的眼睛望着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我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他们的手又向我身上摸来。

“嘿。”我说,将他们推开。他们的皮肤粗糙,指甲乌黑开裂。我坐起身来。洞窟里有光,不是很亮,但足以看清。日光从头顶右上方一个低矮的开口里照进来,我还能听到水流的声音。围在我周围的人互相交谈,所用的语言不似我所知的任何一种。这种语言充满韵律,有时候听起来与其说是在讲话,更像是在唱歌。一个女人伸出手来触摸我的头发。

“嘿,请不要——”但他们并没有住手,我叹了口气,“哦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