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3页)

上校对这个案子是一头雾水,不明原委,而他的女儿则只会叹气和抹眼泪。

天色很晚的时候,凄凄惨惨的一径人走进村来,他们为巴里契尼律师把他两个儿子的尸体运回来了。一个农民牵着两匹骡子,每匹骡各驮着一具尸体,其后跟随着一大群巴里契尼家的佃户与闲人。警察也出现了,他们总是姗姗来迟。副村长举手朝天,不断地嚷嚷道:“省长会怎么说呢?”有几个妇女,其中一个是奥兰杜契奥的奶妈,她们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声嘶力竭地嚎叫。但她们抢天呼地的悲痛反倒不像有个人无言的绝望那样吸引众人的注意,他就是两个死者的父亲,他从这具尸体走向那具尸体,捧起他们沾着泥土的脑袋,亲吻他们发紫的嘴唇,托着他们已经僵硬的肢体,似乎想为他们减轻路上的颠簸。有时,他张口想说话,但一声也发不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两眼直挺挺盯着尸体,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有时绊着石头,有时撞着树,有时撞上任何一个障碍物。

到了看得见奥索家的地方,妇女的嚎哭声与男人的咒骂声都更变本加厉。有几个雷比亚家族的牧人却针锋相对,故意发出胜利的欢呼声,于是,仇家的队伍愈加怒不可遏,有些人高喊:“报仇!报仇!”有的人扔石头,还有人打了两枪,子弹射向高龙芭与英国客人所在客厅的窗户,击穿了护窗板,碎木片一直飞溅到两个姑娘旁边的桌子上。莉狄娅小姐吓得尖声连叫,上校迅速抓起一支枪。高龙芭则在上校未及拦住她之前,就冲向门口,猛地把门打开,站在高高的门槛上,张开两臂,朝着敌人破口大骂:

“懦夫孬种!你们朝女人开枪!朝外国客人开枪!你们算得上是科西嘉人吗?你们算得上是男子汉吗?卑鄙小人,你们只会从背后下黑手,来吧!我藐视你们!我哥哥出远门去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们来杀我呀!来杀我家的客人呀!你们只会干这种卑鄙勾当……你们这帮孬种,谅你们也不敢,你们知道,我们有仇必报。去吧,去哭吧,像女人一样去哭吧,你们得感激我们手下留情,没有让你们流更多的血。”

高龙芭喊话的声音与架势真可谓是气势逼人,令人生畏。敌对的人群一见就吓得纷纷后退,仿佛见着了科西嘉冬夜人们讲述的恐怖故事中的恶鬼。副村长、警察与一些妇女趁势跑过来,将对峙的双方隔了开来,因为此时雷比亚家的牧人也已经操枪持械,准备迎战,眼见一场惨烈的枪战械斗在广场上一触即发。不过,双方都没有领头人在场,而科西嘉人即使在狂怒之中也很守纪律,如果械斗双方的主角没有到场,恶战是很少能打起来的。而且,高龙芭自知已占了上风,这时反倒变得谨慎小心了,她对自己那一小队人马加以约束,说:“让那些可怜虫去哭吧!给那个老东西留一条活命。老狐狸要咬人却没有牙齿啦,何必杀掉他?——吉乌狄契·巴里契尼!你要记住8月2号这个日子!要记住那个沾满血迹的活页夹!你亲手用夹里的活页纸写下了假证明,我父亲在那夹子里记下了你欠的血债:现在你的两个儿子还清了这笔债,我把你还债的收据给你了,老巴里契尼!”

高龙芭两臂交叉在胸前,嘴角带着轻蔑的微笑,眼看着两具尸体被抬进了仇人家里,而且人群逐渐散去。她关上家门,回到饭厅,对上校说:

“先生,我替我的同乡向您深表歉意。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些科西嘉人居然会向有外国客人的屋子开枪。我为我的家乡感到惭愧。”

晚上,莉狄娅小姐回到自己的房间,父亲跟着她进去对她说,在这个村子随时都有挨子弹的危险,这里只有谋杀与叛乱,因此他问女儿是否最好第二天便尽早离开。

莉狄娅小姐半晌未作回答,父亲的建议显然使她很为难。终于,她回答说:

“这个不幸的姑娘现在正需要安慰,我们怎么能在她的困难关头离开她呢?父亲,那样做您不认为太狠心了吗?”

“我的女儿,我这样讲完全是为了你,”上校说,“如果你现在是在阿雅克修的旅馆里,平平安安的,我向你保证,只有再与那位勇敢的德拉·雷比亚握手相见之后,我才甘心离开这个该死的岛。”

“那好,父亲,我们再等一等吧,看看我们在离开以前是否可以帮他们一把。”

“你的心真好!”上校亲了亲女儿的额头说,“看到你愿意为减轻别人的痛苦而做出牺牲,我心里很欣慰。我们就留下吧,做善事是绝不会后悔的。”

莉狄娅小姐上床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有时隐约听见一些声响,便猜想有人准备向这栋屋子进攻。有时对自己的安全感到放心后,又挂念起受了伤的奥索,想他此时此刻大概正躺在冰凉的地上,除了能指望有个绿林好汉对他大发善心而予以照顾外,别无其他的护理。她想象他浑身是血,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中努力挣扎。奇怪的是,每当奥索的形象出现在她脑海中时,总是像他上次告别她时的那个样子:把她赠送的那枚吉祥物紧贴在自己的嘴唇上……接着,她又想到他是多么勇敢,她这样思忖:他是为了早早见到她,才甘愿冒那么可怕的危险前来的呀,而且他终于还超越了绝境。她愈想愈相信,奥索也是为了保护她才被打伤胳臂的。她为此而感到自责,但也愈加对奥索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在她眼里,他那两发两中的枪法,不像在布兰多拉契奥与高龙芭眼里那么神乎其神,可是她所读过的小说里的英雄人物,在如此危急的关头也没有像他这样英勇无畏,沉着冷静呀!她住的房间本是高龙芭的卧室。在一张用来做祈祷的橡木跪凳上方,有一根祝福过的棕榈枝,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奥索穿着少尉军装的小肖像。内维尔小姐取下这张画像,端详良久,最后并没有挂回原处,而是放在了自己的床边。直到天色破晓,她才入睡。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但见高龙芭站在床前,正静候她睁开眼睛哩。

“嘿,小姐,在寒舍过得不太舒适吧?”高龙芭说,“我怕你昨夜没有睡好。”

“亲爱的朋友,您有他的消息吗?”内维尔小姐坐起来说。

这时,她暼见放在床边的奥索的画像,便赶紧用一条手帕将它盖住。

“有呀,有他的消息。”高龙芭微笑着说,而后,她拿起那幅画像说,“您觉得画得像他吗?他本人可比这好看得多。”

“天哪……”内维尔小姐满脸羞红地说,“我不经意就……把这个画像……取了下来……我有个毛病……什么东西都要动一动……动完又不物归原处……令兄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