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

夜间,列车过漆黑一片的箱根山时,窗外山北富士纺[1]的灯光一晃而过,很快佐伯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时,短暂的夜晚已经过去,天色大亮,从明亮的品川大海上,明媚的阳光照进车厢内,乘客们全都起身,取下置物架上的东西,开始整理。佐伯从依靠酒醉睡了个通宵的痛苦梦境中醒来,眼见一片晨曦之光,兴奋之余,不由得想起身冲着太阳合掌致意。

“啊,我终于活着回到了东京!”

想到这儿,他松了口气,抚摸了一下胸口。从名古屋到东京来的这一路上,他不知多少次在停车时下车住宿。只有在这一次的旅行中,只在火车上坐了一小时,就感到对火车的恐惧。轰隆隆发出巨响的车轮声的气势,好像在威吓自己衰弱的灵魂。哐啷啷发出疯狂喧嚣声的火车头驶上铁桥、驶入隧道时,佐伯头脑混乱,肝胆俱裂,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这就会昏厥倒地。今年夏季,他目睹了祖母因脑溢血猝死,于是突然担忧起平时喜欢大口喝酒的自己来,一种不知何时大病就会袭击自己的恐怖感始终伴随着他。在火车上,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整个身子的血液就会直冲脑门,脸上火一般滚烫。

“啊,真受不了。要死了,要死了!”

有时候,他这样嚷嚷着,抓住飞速越过原野和山岭的车窗,再怎么急着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一种强迫性的观念依然像海啸一般在脑海中肆虐,莫名地感到全身战栗,心跳加速,好像这就要昏死过去。于是,一到下一站,佐伯便铁青着脸死里逃生般地立即跳下火车,从月台一路跑到站外,这才缓过神来。

“真是捡回一条命。再乘上五分钟,我定死无疑。”

这只是心里的想法。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歇上一两个小时,有时则休养一个夜晚,等到精神完全平静下来后,第二天提心吊胆地再上火车。在丰桥住夜,再宿浜松,昨天傍晚先是在静冈下了车,随着夜深人静,不安与恐惧一波又一波地涌向旅馆的二楼,他实在待不下去,反其道而行之,逃向夜间开行的火车,拼命喝了一通啤酒,居然就睡着了。

“总算平安无事地到达了。”

他走在新桥车站内,回头仇恨地看着刚刚释放了自己的列车。这怪物使尽蛮力从静冈一口气胡乱跨越了几十日里[2]的山河,吓坏了沿线的居民,一路随心所欲地吼叫,最后终于累倒了,让慵懒的、难以处置的长长的身子横卧在铁轨上,从鼻孔里发出扑哧扑哧的震动地面的喘息声,像在叫喊:“给我一杯水喝。”火车头打了个大哈欠,瞪着不怀好意的大眼睛,仿佛在嘲笑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走出人来人往的阴暗石板路地面的车站,从车站大门处乘上一辆人力车,他把旅行包夹在两腿之中说:“喂,把车篷子放下来!”

因受不了车站前宽阔地面上升腾而起的灼热温度和耀眼反射光线的刺激,他遮住了双眼。

总算进入九月的东京,酷暑的炎热依旧。夏季大都会满溢的自然与人类旺盛的活力,比疾驰的快速列车势头更猛,令佐伯无法正面应对。在宝剑一般的铁轨上奔驰的电车轰鸣,一望无垠的充满热气的晴空光辉,从一排排住房后面默默升腾涌起的银色云块,在干燥、通红的地面上顶着烈日像四溅的火星一般行走的城市民众——无论朝上看还是朝下看,强烈的光色都在压迫柔弱的心,他坐在人力车上,一刻也不能放开遮住眼睛的双手。

一想到自己被迄今为止的黑夜魔手所折腾过的神经,连这白昼太阳的威力都忍受不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生存的价值。接下去一直到大学毕业的四年时间里,将昼夜起居于不停喧嚣的巷子之中,能够将小有麻烦的法律书籍和讲义内容装进焦虑的头脑中去吗?与在冈山六高时不同,这次寄宿在本乡的姑母家,无法再过以前那种自甘堕落的生活。由于长时间的放荡,为了治好渗入脑子和体内的种种恶病,还得悄悄地去看医生,偷偷地服药。弄得不好,自己的脑袋会就此坏掉。会不会成为一个废人,或者死去?总之,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个结局的。

“我说你呀,既然活不了多久,干脆当两三年的留级生,就待在这儿吧,我会好好疼你的!何必特地跑去东京,死到荒郊野外去呢?”

想起在冈山结识的艺伎茑子在离别时一本正经说服自己的话语,顿时一种毫无润泽的干涩的伤感充满心中,烦恼难以排遣。那个面色苍白、感觉敏锐的酷似妖妇的茑子,不时会直愣愣地紧盯着佐伯那张疯子一般的脸,说些看透未来的话语。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在残酷的都会刺激下,肉被啄走,骨头被啃,满身创伤倒毙在地的尸骸。佐伯就这样从十根手指的缝隙间,以懦弱的眼神窥视着市街上的样子。

不知何时,人力车来到本乡的赤门跟前。这儿与两三年前大不相同,新拓宽的左侧人行道上,有五六个工人,将烧成黑色油漆似的黏糊糊的东西倒出来,正在修建柏油马路。放在大马路边的铁桶中,烧热的焦炭呈热焰升腾而起,熊熊燃烧。头戴新角帽的学生们意气风发地从跟前走过,他们身上完全没有佐伯那种悲惨的阴影。

“那帮家伙都是我的竞争者。瞧,他们面色红润,在大街上昂首阔步,充满着希望。其实都是些笨蛋,不过,他们有着野兽一般健壮的体格,我可赢不了他们。”

正在这么想着,人力车拐进一条小街,看见姑母家的电灯,门口用粗黑体字写了一个“林”字。门内铺满了沙砾,车轮发出吱吱声,停在玄关的格子门前。佐伯终于松开双手,跑到了脱鞋处。

“不是说两三天前就出发了,怎么到现在才到啊?”

姑母的精神很好,她领着佐伯沿走道来到八铺席大的客厅,询问了家乡的种种情况。她年近五十,微微发福,什么时候都显得年轻。

“哦,是这样啊。……你爸爸不是说今年赚得很不错嘛,挣了钱,应该把房子修一下,你也从旁劝劝你父亲。哪儿有像你家那种空空荡荡、又陈旧又肮脏的家呀!我每次去名古屋都要说,你爸爸总是说些马上就修之类的话敷衍了事。上次看博览会时他邀请我去住上两三天,我又说过。虽然多次想登门去玩……但我很早就奉劝你动工修葺,你到现在还不实施,要是来了地震,你家那房子能待人吗?真的不是跟你开玩笑,稍微大一点的地震,你家一下子就会垮掉。你爸爸已成了秃顶老头无所谓了,你姑母虽然没了姿色,但是照样十分珍惜生命哟。”

佐伯听着姑母的高谈阔论,咧开嘴露出优柔寡断的笑容,凝视着她不停摇动圆扇的婴儿般的肉手腕,不一会儿自己也拿起圆扇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