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恶魔[1]

佐伯觉得自己的头脑状况日益恶化,癫痫、猝死和发疯的恐怖始终盘踞在心间。不仅仅如此,自己还会不由自主地播撒担忧的种子,为愚不可及的事情感到惊心肉跳地过着日子。有一天晚上,姑母讲起安政地震的事,并煞有介事地预言,最近会有更大的地震。佐伯偶然听到后神经就开始患病,家里遇到一点点震动或声响,就立刻剧烈心悸起来,全身的血液直冲脑门。震动一旦停止,他立刻毫不犹豫地从楼梯上跑下浴室,跳进浴槽,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哗哗地冲洗发热的脑袋,努力让快要晕厥的兴奋心情平静下来。随着恐惧感越演越烈,虽然周边常常一片平静,他却觉得地面摇晃起来,假地震!一想到这一点,就急不可耐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拼命脚踢纸槅门,碰撞屋柱,惊魂未定的结果是,招来楼下姑母的怒喝:“阿谦,你在二楼干啥呀?”

佐伯膝盖颤抖地走下楼梯,若无其事地说:“我头疼得很。”那一瞬间的恐怖和真地震来临时没有两样,脸部充血,涨得通红,心脏怦怦直跳。

“说是头痛,那也用不着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来,最近你是不是有什么担心的事?”

“没有。”

他又悄悄地上了二楼,似乎要避开姑母的追究。

本乡这地方虽然地盘坚固,可是,姑母家建在斜坡之上,万一碰上危险,恐难逃横死之祸。住在这房子的二楼,要是碰上大地震,怎么想也难以逃命。房子造得倒还算坚固,不过大个子的照子上楼来时,也会咔哒咔哒作响,要是地震一旦来临,怕是也支撑不住的。“哎呀呀!”的,要是姑母被仓库的防火灰泥房围墙压倒大声哀叫时,不孝之女照子一定会快速地逃走,动作迟缓的铃木或许被压在屋梁之下,却也一下子死不了。总觉得只有自己一人会同姑母共命运的。……如此一想,这极其危险的二楼就如同牢狱一般。

大地震究竟过几年才会发生?除了听取这方面权威大家的论述外,他为了准确地加以确认,跑到一段时间来很少去的图书馆里,在抽屉里到处翻阅卡片和图书目录,结果借来了小山似的相关图书,整整读了一天也不得要领。按照大森博士的说法,大地震何时在何处发生是不可预测的,自古以来,东京有过几次大地震,却没有明说将来一定还会发生或不会发生,说得极其暧昧。一个劲地认为今年会有大地震的危险念头,虽然荒唐,可是又不知其何时会来临的担忧,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佐伯总觉得大森博士是知道大地震发生的时间的,但是他却在故意隐瞒。博士虽然大致上心里有数,却不能明了准确地预测何日何时哪一分钟会发生,无法做出有依据的科学的说明,又担心会扰乱天下的人心,所以才这样含糊其辞的吧。总觉得他的讲义中有着这样的暗示。要真是这样,那问题就大了!其实,就是扰乱天下之人心也无所谓呀,即便没有科学上的依据也没有关系呀,请完全不必多虑,把大致的情况早一点告诉我们就行。……越是这样胡乱推测,佐伯就越是害怕,此刻他更加为无知识之人感到悲哀。于是,甚至想到独身的博士私宅去造访。

“每天尽被这些无聊事所折磨,在这个世上,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呢?”他觉得自己无法平安地度过今年年底。每天,早晚各五六次的心脏狂跳,浑身上下的神经发颤,上演稍不留神就会令人发狂的危险杂技,自己的性命该如何维持?想尽办法,执着巧妙地钻过迎面袭来的恐怖的大浪,胡乱的郁闷,精力渐渐耗尽。佐伯自顾自的可怜姿态,也有乱了阵脚的时候。令人诅咒的命运业已逼近,无时无刻不在等候着他。

过了天长节[2],十一月的晚秋,天空爽朗清澄,从二楼的窗口可以眺望到上野森林的树梢泛黄,他好歹还是活着。依旧老是旷课,常常头靠着客厅墙壁的下半截墙纸,活像戴上枷锁的犯人一样逼仄地翻身,喝喝威士忌,抽抽香烟,千方百计麻痹焦虑的神经,抱住像石块一样的脑袋。他不时拿出旧的文艺俱乐部杂志或讲释本,很认真地阅读。有时照子会上楼来,他就张皇地把读物藏到棉被里。

“哥哥,刚才又在看什么呀?……再怎么隐藏,我都知道呀。”

接着,她就“哼哼”地轻声笑起来。照子的这种笑法只会对母亲和铃木采用,可是,最近偶尔对佐伯也使用了。

“要是被旁人看到了会很丢脸吗?”

照子的双手伸向窗户的上框,前额蓬松、头发下垂的脑袋低垂着,像逗着脚下的小狗一样俯视着佐伯。她那张脏兮兮的脸今天显得洁净透明,诱人的柔软的说话方式,叫人想起腌萝卜之类的美味。可能是身体的状况不太好的缘故,丰腴的鼻子和脸颊像西式糖果一样白白的,失去了艳丽,只有嘴唇通红、湿润。她身穿大岛碎白点的棉衣,从衣摆下露出的十文[3]大脚站在榻榻米上,佐伯看着沾着点污垢、被照子的脚踝即将撑破的白色布袜上有一个别扣要坏了,活像看到了诱饵的野兽。

“畜生!又来扰乱我的思路,人家好不容易看到有趣处,真是麻烦。”

心里这么叫着,却赶紧把正看着的《高桥传》讲释本图书塞到屁股底下,故作镇定地说道:

“要是让你看了这本书,或许你比我还要不好意思呢。”

“究竟是什么书呢?”

“Obscene Picture[4].”

说着,他不怀好意地哧哧笑了起来。

“那有什么关系呀,不管是什么都拿出来看看啊。有什么好害羞或大惊小怪的!”

忽然,佐伯觉得照子的脸露出了色情的表情,想起有一次铃木讲过,“其实,她跟我发生过关系的”。从照子现在的表情看,那说法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如此聪明伶俐的照子,哪怕只是听到一次被学仆铃木当玩具玩弄过,佐伯也感到相当痛快。

“的确,现在的女学生真是相当了不起呀。像你这样的女人要是当上个艺伎,生意一定很兴隆呀。”

佐伯故意抛出这么一句,然后深吸一口香烟,他躺着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胸口。他是在骂她,可照子听后越发自豪起来,得意地耸动着鼻子。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这到底是在嘲笑她,还是在谄媚她。只是感到那女人低着头,女人的视线射向自己的额头,使他觉得刺痛。不知不觉之中,那本《高桥传》从臀部蹭到了背部,又滑向了肩头。佐伯像一个被绑缚住的人,动弹不得,只是用眼睛紧紧盯住照子。

“哥哥看上去老实,却在撒谎呀,有点儿像铃木。”照子的嘴角泛起笑容,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凝视着佐伯的脑袋。对佐伯而言,他仿佛从下方仰视镰仓的大佛一样,那张傻乎乎的、威严的脸,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一切。他的心在咚咚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