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

春之助上的小学从教师到学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的,上至校长,下到校工,谁都会异口同声地说自己学校高小一年级的春之助是个神童,对他赞不绝口。

他从初小一年级起就始终成绩超群,最最出名是在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上作文课,老师出了“天河”的题目,春之助思考了二十分钟,叫道:“老师,我做好了。”然后流畅地在黏岩薄石板上写下两行诗句。老师读后,意外地发现他写下的竟是一首五言绝句诗。“日没西山外,月升东海边。星桥弥两极,烂烂耀秋天。”上完课后,教师去查了一下这首诗的韵脚是否规范,一看确实合乎平仄。又拿去给有汉学造诣的校长看,校长赞叹:“有李白的韵味。”他还怀疑是否为他人作品的拷贝,过了两三天,对春之助说:“要是你懂得这段话,请把它译成诗句。”随后在黑板上写下了带平假名的文字。

这是一首和歌:“初濑乡田间,借问旅店何处有,雾霭梅绽处。”春之助读后,忽然眼睛一亮,他对教师说:“老师,我记得这首和歌,它是释契冲的作品。”

“你还真知道,了不起!”

教师惊叹不已,尚未停止时,春之助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顺畅地写下一首诗:“牧笛声中春日斜,青山一半入红霞。借问儿童归何处,笑指梅花溪上家。”

后来,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校长在教室讲述修身之道,顺便举了天神的例子,并写下菅公创作的两三首著名的和歌来加以说明。基本上都是泰斗脍炙人口的相当平易的作品。诸如“此次未及备币帛”“东风捎带花香来”等。

“你们最喜欢哪一首和歌呀?”

校长对一般学生回答的回答均不满意,最后提问春之助。

“我最喜欢的菅公作品,这里面没有。”他回答。

“那么,其他的还有什么?”校长的眼神颇有兴趣,问道。

“我喜欢的是……”他仰视着天花板,带着做梦般的神情琅琅吟诵,“……依然被召唤,飞云辞别大山去,自有归来时。”

“你为什么喜欢这一首?”

“我觉得它格调高雅,意味深长。”

“是嘛。”说着,校长苦笑。

因为智能过于发达,有一段时间,春之助成了一名盛气凌人、讨嫌的少年。不过,从高小二年级起,他的举止渐渐变得严谨沉稳起来。那是因为他热衷学习汉文学,不知不觉中受到儒教感化的结果。这位早熟的少年开始阅读四书五经之后,不再喜欢作诗作歌,拼命追逐东方哲学和伦理学方面的书籍。放学回家后,他总是蜗居在二楼四铺席半脏乱的小房间里,一动不动地伏案苦读,直至深夜。他阅老子,读庄子,之后延伸到佛教,涉猎“俱舍论”“起信论”和“大智度论”。这时候,他想起自己有个远亲在东京目黑真言宗的寺庙中当和尚,便去那儿借书。

“方丈,您这儿有《正法眼藏》这本书吗?有的话,请借我看看。”春之助突然开口。

和尚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少年的面孔。“你懂得它的内容吗?”

“是的,我懂。”

“那你把这个读一遍,这本书的标题怎么念?”说着,和尚指着桌边一本薄薄的和本书,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三教指归”。

“这本书是《三教指归》吧。那是弘法大师小时候写的书,前不久我刚刚读过。”

至此,和尚被彻底降伏了。

随着春之助名声的广为流传,这位奇迹般的少年幸福的父母也开始引人注目了。他的父亲叫濑川钦三郎,在堀留的棉布批发店干了三十年,是个大掌柜的,年龄五十一岁。妈妈四十六岁,他们孩子要得较晚,儿子春之助今年十二岁,下面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再怎么说是当大掌柜的,毕竟不同于公司和银行,一个正宗批发店的店员,父亲的收入大致就这些。他们在两国药研堀不动明王庙附近借了栋漂亮的小屋,一家四口孤寂却和睦地住着。每天早晨八点,父亲和春之助牵着今年刚进初小一年级读书的阿幸,到久松桥下的小学去,在学校,父亲与孩子们告别,自己再去堀留的店里上班。

在学校,哥哥当然是不必多说,妹妹也令人瞩目。虽然不像春之助那样出类拔萃,但好歹也是位居年级第一,属于一个优等生。父母生出这么优秀的子女,该有多么欣喜。虽说受到社会上众多的艳羡,可胆小、劳碌命的钦三郎始终十分牵挂春之助,最担心的就是他的身体。十二岁正好是最淘气的年龄,可是,春之助一点不喜欢快乐的游戏和运动,一有空就沉溺在阅读之中。尤其是最近一段,他显得相当阴郁、沉默,气色很差,体格瘦弱,粗看上去就像是一名羸弱多病的少年。

“那孩子近来有点奇怪,三顿饭每次只吃一碗饭哟。”母亲阿牧曾这样悄悄地对钦三郎说。父亲把儿子叫来,责问他这么做的理由。“没啥好值得担心的。我只是在心中立下了一个誓言而已。”春之助简单地回答。父亲向他说明健康的重要,希望他要重视体育锻炼。但他却听不进父亲的意见。

“那你心中所立下的誓言又是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吧。”父亲再问,表情担心得无以复加。

春之助不为所动地回答:“爸爸,我最近读了禅宗的书,十分佩服。一个人要是不能限制世俗的欲望,是不可能变得伟大的。我要尽可能地限制对于食物的愿望,锻炼精神,培养自己的克己之心。我觉得自己还不明白比起人的肉体来,精神有多么重要。”

之后,他的克己心修养的手段越来越走向极端,不光是食物,还减少睡眠时间,大冷天穿着单薄,一两小时的坐禅……要是硬加干预,他反而更加歪理十八条,令父母惴惴不安,只能在一旁默默守护,别无他法。父亲的心痛与日俱增,的确,如此聪明伶俐的孩子,将来让他进大学好好深造,或许会成为一个大学者的。……然而,身为商人的钦三郎则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成为一个商人,不论自己的希望如何,以钦三郎的境遇,说到底他也没有供孩子上大学的财力。最多是等到儿子高小毕业,找个合适的商店让他住进去当个学徒,让其干完约定的年限,此乃最好的出人头地的捷径,也是符合其身份的教育之道。然而,近来春之助沉浸在贫穷商人孩子不该有的兴趣和动向之中,离父亲的期望渐行渐远。钦三郎想到,与其自己开导儿子,不如请老师出面说服更是上策。于是,他悄悄拜访了班主任老师,恳切拜托他。

“让那么优秀的儿子去做生意,实在是太可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