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第2/14页)

这些不断反复的喃喃自语当中,看上去多少与他有过思想交集的人就是那个“阿滨”了,那是他初恋女友的名字。薄情的章三郎自打两三年前与她分手之后,从未牵挂过她现在在哪儿、在干些什么,如此无意识中频繁叫出她的名字实属意外,但是比起其他几个人来,还算是有些因缘由来的。自己以为早就将她遗忘了,然而这个“初恋的女人”居然如此深藏于自己意识的底部,一不留神就会脱口而出。最叫人奇怪的还是村井和原田这两个人,他们是自己中学时代的同学,章三郎并没有与这几个同学有过特殊交往的记忆。只是同窗两年,甚至没有在一起玩耍的机会。他们俩都是当时年级中的美少年,有一段时间,章三郎也被他俩英俊帅气的容貌吸引,两人的幻影每夜出现在梦境之中,令青春时代的章三郎异常烦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半年还是一年,他的脑海里每一天都在被这两人的妄想折磨,然而,他们之间却一直没有实际的交往,直到最终以相交淡如水的关系结束。美少年们对他并不亲近,他也缺乏靠近他们的勇气。后来,中学毕业后,听说村井回老家农村务农,而原田则去了九州,到一家高中的三部工作。之后,章三郎再也没有见过两人,也没有书信的往来。随着时光的流逝,章三郎的脑中留有的美少年的记忆渐渐消失,甚至连两个人的存在都快忘却,对这两个人的记忆,却突然像流星划过夜空似的,冷不防又掠过脑海,出现后又骤然消失。就在消逝的刹那间,章三郎就会冒出那句极端的自语。

“杀了村井,宰了原田……”

喊出名字倒也罢了,要“杀了”他们这又是为什么呢?他自己也闹不清其中的缘由。诚然,自己与这两人并没有恩怨情仇,压根儿没有想要杀死他们的动机。即便对他们存有怨恨,他也干不了杀人的事啊。难道这是将来某一天的先兆,自己与他俩之间摆脱不了发生那种恐怖事件的宿命?——虽然做过这样的假设,但是总觉得那样的想象也过于荒唐。

虽然这是无稽之谈,但是,章三郎对这样自言自语还是十分恼火。若是有人正好在跟前,自己一不留神脱口而出地冒出这句话,那个人将会多么惊讶,他自己也会觉得难堪,感到异常可怖的吧。如果是在大街上人多的地方说漏嘴,正好被路过的巡警听到,岂不会被拉进警察局,要么被当作罪犯,要么被当作疯子吗?

“不,我绝不是神经病患者!”

要真是到了那个份上,那不管他怎么大声呼喊,恐怕也不会有人搭理吧。自己一定会被送进精神病院,接受专业医生的诊察,最后被扣上疯子帽子的吧。

至于“讨伐楠木正成,平定源义经”就更加不可思议了。事到如今,对于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章三郎自幼很爱历史故事,熟读过《太平记》和《平家物语》。与所有的孩子一样,有一段时间,他也十分崇拜正成和义经。不过,到后来,他逐渐爱上了西方思潮和文学,对于日本历史的兴趣也就慢慢淡忘了。源义经和楠木正成那样的远古时代的英雄事迹,对于章三郎现今的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化。说要“平定讨伐”他们,简直是无法成立。每当从自己的自言自语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总是会羞得满脸通红,惭愧不已,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怎么会有如此滑稽的癖好呢?莫非染上了重度的神经衰弱症?”

章三郎也认为自己的行为不正常,意识到自己是具有狂人天性的人。幸运的是,他的疯癫行为每次发作,时间都不长,很快会清醒过来,所以至今未被他人发现。

章三郎意识到刚刚自己又在自言自语了,一副“糟糕!”的表情,遂陷入阴郁的沉思。接着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慢地从二楼狭窄的梯子上走下楼去。在底楼靠近两铺席大小的玄关处,有一个六铺席大小的内客厅,患有肺病的妹妹阿富静静地仰卧在枕头上,从盖被的被领处露出她那张苍白的脸。

章三郎走进房间,妹妹一下子掉转视线,凹陷下去的眼底闪过一道凄惨的亮光,直勾勾地盯着哥哥。“妹妹已经病入膏肓,没救了,最多还有一两个月的生命。”正因为了解她的病情,这一阵子,每当要通过妹妹房间去厕所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发窘,很不自在,妹妹那奇妙、神秘又锐利的眼神也使他感到恐惧。他尽量不与妹妹的眼神对视,扭过头加快脚步穿过走廊,打开厕所门赶紧躲进去,不再轻易跑出来。

前段日子,学医的朋友告诉他:“脑子有病的话要当心便秘。”章三郎听取朋友建议,每天多喝热水,努力保持排泄通畅。这一阵,他每天要上两三次厕所,每次习惯蹲上十五分钟左右。可是,他动辄就会蹲在那儿,忘记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陷入永无止境的冥想之中。

今天也是如此,章三郎蹲在厕所里面,脑海里照例浮现出之前种种妄想的片段,时而消失,继而再现,如此反反复复的过程中,突然想到了中国的白乐天。

“等等,记得我昨天也在厕所里想到过白乐天的事啊。”

“是呀,的确昨天是想到过。岂止是昨天呀,前天上厕所时也想到过白乐天。为什么我一进厕所就会想到白乐天呢?这间厕所与白乐天有何关联呢?”

章三郎在联想的潮流中回溯,很快找到了关联的答案。两三天前,有一张报纸的碎片掉落在厕所的地上,报纸上有着关于箱根温泉的报道,它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章三郎的眼帘并得以扩展,看来原因就在于此。读着有关温泉的报道,他的灵魂不知不觉就会徘徊于曾经游览过的箱根满目翠绿的山间雾气中,想起了建在凉爽溪谷边的一个旅馆的浴室。当自己的身体浸泡在不断满溢、清澈透明的温泉浴池的底部,追怀如同五体放松一般的触觉时,他想起了歌咏入浴快感的著名唐诗,“温泉水滑洗凝脂”,那是《长恨歌》里的一句,从自己古老而又遥远的记忆中被唤醒了。从《长恨歌》必然就会联想到白乐天,从前天早上起,这张报纸就被扔在这儿,所以这两天每次进厕所,只要看到这段报道,就会一次次地重复联想,最终将白乐天扯了出来。

根据以上事实判断,他的脑子机能前天、昨天和今天都停滞在同一个地方,只要内心受到一定的刺激,就会产生相同的妄想并停留在那儿。他的状态是有悖于柏格森提出的“不断的意识流”的说法的。

“……对呀,所谓的纯粹持续的说法,真是真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