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母情

是思念先帝的鸟儿吗

从长满交趾木的御井上

鸣叫着飞向远方

——《万叶集》[1]

……天空阴沉沉的,月亮被浓云吞噬,亮光却依然从什么地方流泻出来,外面笼罩在一片洁白的光亮中。这银色的亮光,相当明亮,把路旁的小石子也照得一清二楚。然而,不知何故,眼前的景象却又有点朦胧,定睛凝视远方,眼睛感到直痒痒,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充满幻觉的光亮,令人想起离人世间极其遥远的国度。随着即时心境的变化,这一夜像是一个无月之夜,又像是个有月之夜。在一片银色的世界中,有一条白色的道路非常显眼,笔直地在我前进的方向伸展出去。道路的两侧排列着高高的街树,一眼望不到尽头。从左侧吹来的一阵阵大风不停地使松树发出哗哗的声响。风中奇妙地含有湿气,是充满着潮水气息的海风。我想:这儿一定离海岸很近。当时我只是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加上从小就胆小怕事,所以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行走在这么寂清的乡间道路上,心中实在觉得不踏实。为什么奶妈不陪我一起来呢?难道奶妈是因为我太过淘气,一怒之下就离开我家而出走了?这样想着想着,便一直沿着这条道走下去,倒不怎么像平时那样恐惧了。我那小小的心胸里,比起走夜路的恐惧,毋宁说被一种难以排遣的悲哀给占据了。

我的家——那位于热闹的日本桥中心区的家,不得不搬迁到如此偏僻的农村来。这家道刚刚发生剧变后的悲惨命运,给我这个孩子的心中带来了无限的悲哀。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顾影自怜的孩子。直到前不久,我还身穿黄底格纹绸制作的棉袄,外面罩上光滑柔软的丝织外褂,只要外出,就在细白棉布的套袜外再穿上一双低齿木屐,啊,这是多么凄惨的变化呀!现在,我是一副寒碜相,衣服褴褛,龌龊兮兮,犹如一个羞于在戏台观众前露面的、淌着口水的穷孩子。我的手和脚都皲裂得厉害,粗糙如浮石。想起来,奶妈的离去也情有可原,因为我家再也没有钱雇用奶妈了,连我也不得不每天帮着父母干活:打水、生火、擦拭房间、去远处跑腿……什么活都干。

如今,我已经不可能去那美丽如锦绘一般的夜晚的人形町街巷转悠了,也不会再去水天宫庙会、茅场町的药师寺庙玩耍了。还有,我并不知道米屋町的美代姑娘的近况怎么样了;铠桥船老大的儿子铁公的情形也不清楚。鱼糕店的新公、木屐铺的幸次郎等那帮家伙们现在还会结伴一起到香烟店二楼的柿内家去演戏玩吗?自己长大成人之前,恐怕再不会有与小伙伴们相处的机会了吧。想到这一切,我的心中真是既可恨又可悲。不过,郁积在我心中的悲哀似乎又不光是这些原因引起的。恰似看到眼前沐浴在月色中的成排的沿街松树产生的无端悲哀,我心中莫名其妙郁积的巨大的悲哀,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悲伤呢?而且,既然如此悲哀,又为何不哭泣呢?我不像那种动辄喜爱哭鼻子的人,我一滴眼泪也不曾掉落过。犹如听到充满幽音悲调的三味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澄澈无比的清水般的悲伤,一个劲地涌向自己的心田。

长长的松树林的右侧,一开始看上去像是一片田地,但是走着走着,忽然间发现那不是田地,竟然是一大片黑黢黢的平面,犹如漆黑的海面广阔地向前展开,而且,许多青白色的东西在平面上飘动,时隐时现。每当左侧带着海潮腥味儿的海风吹来,那些青白色的东西数量就骤增,发出一阵阵沙哑的声响,活像老年人嘶哑无力的干咳声。我想象着海面上此刻正浪涛起伏,但是事实上看来并非如此,因为大海是不会发出这种沙沙声的。偶然之间,我好像看到魔鬼露出白牙在狰狞地嬉笑,我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睛朝那边看。然而,越是感到害怕就越是想看,于是,时不时偷偷觑上一眼,一瞟一瞥地反复,仍然搞不清那玩意儿究竟是什么东西。只听见呼呼叫的松涛声裹挟着那沙沙的响声,频繁地刺激着我的耳膜。这时候,左侧松树丛生的海岸远处传来了咚咚咚的真正的海涛声,这是确确实实的波涛声响。我心想:这是大海发出的声音。这海涛声,虽然并不很响,却沉闷有力,恰似远处的厨房里传来的石臼舂谷物那样,咚咚直响。

浪涛、松涛的声响,加上那沙沙作响的不明就里的声音——我不时停下来,去侧耳倾听那些沁入我身心的声响,然后又有气无力地起步前行。我老是闻到一股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类似大田肥料般的臭味,回头看看走过的道路,发现它与前方的道路一样,栽有松树的道路也是望不到尽头的。朝四下里望去,看不到一盏民家的灯火。再说,我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没见到一个行人。每每遇到的只是左侧松树林中竖立着的一根根电线杆子,每隔三四十米就有一根。而且,那些电线杆也像海涛那样发出嗡嗡的声响。我机灵地越过一根电线杆,又以下一根为目标挺进,一根、两根、三根……就这样边数边向前走去。

三十根、三十一根、三十二根……五十六根、五十七根、五十八根……我就这样数着电线杆前行。大概数到第七十根电线杆的时候吧,我看到道路的远处开始出现一星灯影。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从电线杆上转向了灯火方向,那灯光在成排的青松街树间闪烁,时隐时现。原来我以为自己与灯光间的距离不过有十根电线杆左右,没想到实际走下来,根本没那么近。别说十根,即便走过了二十根,那灯光依旧在远处闪烁,它的亮度如灯笼,好像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点上。然而,也许它也正在直线向前移动,用着与我相同的速度,朝着与我相同的方向……

之后,大概又走了几分钟或是几十分钟时间吧,我终于来到了距灯光五十来米的地方。原本像灯笼那样混沌的光亮,渐渐地变得强烈和亮堂起来,把周边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昼。长时间里,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发白的路面和黑黝黝的松树,直到此时才总算想起松树叶子是绿色的。这盏灯其实是安装在某根电线杆上的弧光灯,来到灯的下方,我伫立了一阵,反复打量着映照在地面上的自己清晰的身影。既然我可以忘记松针的颜色,那么,如若不碰上这盏弧光灯,说不定连自己的身影也会忘掉的。走进灯光里一看,除了周边这十来米的范围外,包括刚刚走过来的松树海岸和即将行走的道路,一切都被黑暗所吞噬。我感到自己真了不起,竟然在如此黑暗的地方走了这么长的路程。我心想:或许从那么漆黑的地方走过的只是自己的灵魂,直到再次来到这光亮之处,我的肉体才重新回到了灵魂的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