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北上云中(第3/5页)

(三)

圆月沉没,梅林外厮杀半日的刀剑声逐渐减弱,寒风吹入林中,已隐约能听得露珠自花枝雪瓣上簌簌扑落的细微声响。

钟晔疾步走入梅林,遥见依偎在树下的青衣紫袍,不由一怔。

恍惚是回到多年前的东山,他不知多少次在傍晚时分要上山去寻找那两个贪玩不知归的孩子。那时日暮彤燃,溪水清澈,梅林的大树下,总能见两个小小的身影紧紧依偎一起,近前一看,才见他们睡得香甜。

那时的郗彦往往将夭绍护在怀中,耳畔脚步声一起,他便警觉睁眸。钟晔待要说话时,他总扬手止住,小心地将夭绍背在身上,慢步沿着溪水往山下走。钟晔微笑着跟随其后,暮霞淡却,他却觉得眼前的青衣紫袍是愈发地明媚耀目,温馨得叫人心底无比柔软。

时光飞逝,于孤苦悲凉的黑暗中熬过八年,屈辱没名,重山压身,提着一口不知何时就会断裂的气息,再见眼前此景,让人不得不心生欣慰。尽管,那欣慰中蕴着太多的凄然和辛酸。

钟晔定了定神,避过阵中迷雾,轻步走到两人面前。

“少主?”他低声唤道。

郗彦睁目,肤如寒冰,雪白得让人心骇。

钟晔欲张口询问,郗彦抬手,摇了摇头。

看着靠在自己肩头已经睡去的夭绍,他轻轻松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夭绍手中的药瓶上,郗彦扬起唇,伸手取过,放入袖中。

今夜若不是有阿憬自东朝送来的这瓶药丸,自己不知还要被那噬骨寒毒折磨多久。

他转过身,抱起夭绍走出梅林。

夭绍独居于清池畔的阁楼,包裹好她臂上的伤口,郗彦方才下楼。长廊上偃真正与钟晔交谈,见郗彦出来,两人迎上,偃真禀道:“京兆府已来了衙役清点尸首,京兆尹刚刚也到了云阁,正在书房等着少主。”

郗彦颔首,启唇无声道:“活口呢?”

偃真回禀道:“刺客皆死,未留活口。”

郗彦皱眉,看向偃真,双瞳渐透冰凉。

偃真垂首道:“这次倒并非我心狠手辣,而是那些刺客与半月前行刺的那批刺客一般,被生擒后皆服了暗藏舌底的毒自杀。只不过昨夜来的刺客层出不穷,庄园内外共擒获五十六人之多,且行动中以暗哨联络,进退有序,不比上次来的那些行动散乱的西域刀客,而且——”他停下话语,似是斟酌一番,方低声补充,“我觉得昨夜刺客的身手似曾相识,有些像邺都城外与我交过手的那批柔然武士。”

“柔然?”钟晔惊讶,“昨夜刺客分明意图郡主。郡主久居深宫,和柔然有何怨仇?”语毕,视线与偃真闪烁暧昧的目光接触,灵光一闪,顿似有悟。转眸又看了一眼郗彦,心中复杂,不由叹息,再递还偃真一个疑问的眼神:该不会是因为那场愁缘吧?

这事岂是你我能问得的——

偃真冷冷侧目。

郗彦立于栏杆旁垂眸看了会池面,煦日朗朗,池水潋滟的光泽映入他眸底,一双黑眸愈见深暗无底。

京兆尹早听说云阁与当今陛下关系亲厚,听闻行刺的消息,不敢怠慢,破晓时分披霜赶来,看到竹林外遍横满地的尸体,也是吓了一跳。坐等右等,一个时辰后方见云阁少主缓缓而至。明月清风一般的风姿无双,却有口不能言,京兆尹暗暗可惜。

问及刺客行刺的缘由,钟晔以贪婪珠宝的盗贼之辈搪塞。京兆尹自识眼色,也清楚这事根本不是自己权力下能管得了的,遂清理了尸首客客气气地告辞。反正云阁财势倨傲天下,眼红嫉妒的人比比皆是,如此结案,倒也省得他来回奔波,上呈乏条。

书房内外一片狼藉,暂时不能住人。送走了京兆尹,郗彦命仆从将书房里的竹简帛书送往夭绍的阁楼。偃真与钟晔心照不宣,自知少主从今以后定然不会放心郡主独处。而目前正是南下或北上的抉择之时,经昨夜一事,无论少主是去云中还是浔阳,郡主怕是必定要被送归邺都。

果不然,早膳后于暖阁商好昨夜未谈完的运送精铁北上一事,郗彦便让偃真两日后护送夭绍南下。东朝战乱,江州、豫州戒备森严,更兼烽火弥漫,路途必然阻塞,精铁需自汝南兵库运行扬州,经徐州北上。扬州运行的路线自有云濛打点,偃真回邺都与之接头,正好将夭绍送归。

“少主,这……是不是要问问郡主的意思?”钟晔试探道。

“不必。”郗彦轻轻启唇,虽无声,言词却分明硬邦邦地掷入钟晔耳中。

钟晔瞧了眼郗彦漠然的脸色,不再作声。

偃真问道:“如今还要送精铁北上吗?云中暴风雪已让匈奴大军撤退到白阙关,而如今塞北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风雪若持续不断,战局应该能就此平稳。更兼柔然大军行动不明,匈奴也有顾忌。而我们事前联络的匈奴右贤王的妻舅此刻也该有了动作,匈奴若生内乱,必然退兵。”

郗彦落笔行书:“匈奴倾举全族大军压至云中城下,已表明了他们的决心,这次定然是不战不归。云中虽是孤城,却连接南北,为漠北第一要塞。无论匈奴还是柔然,皆觊觎良久,任谁得之皆可扼制整个草原的商旅来往,利益不可谓不诱人。纵是匈奴右贤王有变,也不过匈奴大军的四分之一力量被牵制。更何况柔然时进时退,伺机其后,对匈奴而言是危险,对云中而言何尝又不是?”

偃真频频点头:“是,属下短视了。如此说来,少主将北上去云中?”

郗彦搁下笔,起身走到窗旁,推开窗扇。寒风拂面,吹来的梅香里仍杂着一丝血腥。他闭目,不知缘何深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钟晔道:“那我们几日后启程?”

郗彦负在身后的手臂微微一动,衣袖扬起,露出三指。

“三日后?”钟晔想了想,“那我这就差人收拾行装。”

三日——

是想等郡主安全出了北朝之后,你才放心去云中吧。才刚相聚,又要分离,钟晔不免怅然,与偃风躬身退下。

夭绍臂上伤口极深,失血过多。服了药后,直睡到日暮才昏昏沉沉地醒来。耳边隐约听闻几声低语,她下意识望去,透过榻侧垂落的丝绡帷帐,朦胧可见帐外两人的身影。

阿彦……

夭绍想起昏睡前郗彦的伤势,心头一紧,便要起身下榻。岂料身子刚动,臂上就有锐痛袭来,疼得她浑身乏力,额起冷汗,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帷帐外的人听到声响,忙掀帘入内。

“丫头醒了?”来人墨紫长袍,身姿颀长,望着夭绍笑意柔和,转瞬看见她臂上纱布渗出的殷红,刚展开的双眉又紧紧皱起,“别乱动,你臂上伤口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