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寒夜思进退(第4/6页)

夭绍一言不发,定定望着他。商之眉目朗朗,坦然相视。

“好,一切依你安排。”夭绍一字一字说得轻细而又清晰,眸间却兀起酸痛,转过身,快步离开。

转眼暮霭霏微,瞑鸦归巢。夜色初至,穿梭雕梁勾檐间的风便已寒得轻易能将人冻个哆嗦。慕容虔与三州刺史叙完正事,返回内庭的途间,望见沈伊白袍如雪,难得的站姿挺拔,负手立在长廊尽头。

“伯父,”听见脚步声,沈伊回首,含笑施礼,“能否借一步谈话?”

慕容虔见他如此正经的模样倒生警惕,漠然道:“何事?”

“柔然公主。”沈伊微笑,轻飘飘吐出四个字。

他的笑意此刻格外婉转,慕容虔皱眉,下意识拢了拢狐裘,只觉长廊外枯叶翻飞沾衣,一缕凉风正灌领而入。愣了片刻,慕容虔默然颔首,抬步朝书房走去。

入了书房,慕容虔落座书案后,烛火让那双素来清冷的碧眸沾染上几分暖意,看起来温润如玉。

“柔然公主如何?”慕容虔启唇道。

沈伊跪坐案侧,笑道:“她已在一个时辰前出了范阳。”迎着慕容虔一霎冰寒的目光,沈伊从容开口,“伯父今日突然来范阳,我心中猜想,大概此行不全是因为朝中的旨意,更是因为你知道柔然公主尾随夭绍来了此地。华伯父被困柔然,且受游街之辱,伯父你心中必然愤怒,掳走柔然公主以为筹码,不仅可以泄气,更可以此要挟柔然女王,是不是?”

慕容虔一言不发,飘摇的烛光下,神色阴沉。

室中暖炉流春,沈伊却感觉自己在他的目光下好似慢慢被冰封,一时目光低垂,轻轻笑道:“伯父的侍卫我已派人拦下,也是我通知柔然公主急速离城的,伯父……”话音未落,慕容虔已扬袖一掌袭向他胸口,怒道:“混账!她的母亲如此辱你华伯父,她在洛都差点伤了彦儿和夭绍的性命,你竟如此放任她离去?”

掌风袭至,如重锤击胸,沈伊咬牙,挨着五脏气血翻腾之痛,扬扬眉梢,仍是漫不经心地笑,声音却透着从未有过的虚弱:“伊儿知错,伯父莫气。”

“为何不避?”慕容虔恨其不争,想到他的母亲,又难免心中懊悔。

“避开了又如何能消伯父的气?”沈伊抹了抹嘴角血迹,雪白的衣袖染了那团殷红,分外刺眼。他扶着墙壁起身,风轻云淡道:“我先出去了。”

打开书房门的刹那,身后慕容虔忽然又将他唤住:“为何要放她离开?”

沈伊沉默一刻,无声笑笑,回过头,答道:“我将有事求她,所以先要救她。”

慕容虔看他一眼,目色极深,缓缓道:“她是柔然人,与我们鲜卑是世仇。你母亲也是鲜卑人,不要忘记你自己身上那一半鲜卑的血液。若与她纠葛过甚,对谁都不好……”

沈伊勾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慕容虔一见这样的笑容就头疼,烦躁地挥挥手:“滚!”

沈伊掩门而出,未走几步,胸口间撕裂般的疼痛已让他倒吸凉气。在院中石桌旁坐下,他揉着胸口,望向左侧。廊外栏杆旁,一袭黑衣萧索。

沈伊气得笑:“你在这里!也不知道进去帮我说说话?”

商之唇角微微一扬,丢给他一个玉瓶。

沈伊倒了粒药丸吞下,含含糊糊道:“别告诉阿彦和小夭。”

商之不置可否,举眸望着高处。此刻墨云蔽天,夜色浓深,有飞鹰在暗淡的光影间俯冲而下,停栖在商之身旁的栏杆上。商之俯身拿下它带来的密信,借着书房里透出的灯光阅过。

“是谁送来了好事?”沈伊没好气道。

商之收了密信,淡淡一笑:“战马已到子徵的牧场。”

次日拂晓,晨雾氤氲。夭绍一夜不曾安眠,天色微微露白时便起身下榻,梳洗妥当,去向沈伊辞行。沈伊恹恹卧在榻上,一张面庞煞是雪白,夭绍吃惊:“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好好地,别咒我。”沈伊微笑,连带几声咳嗽,“昨天和慕容伯父一起,酒喝得多了。”

他素来千杯不醉,这个借口太烂,夭绍自是不信。又明白他是不愿说实话,夭绍也不勉强,只在一旁用热水沾湿丝帛,敷在沈伊额上。

见她坐在榻侧不动,沈伊催促道:“你不是要去云中吗?还不启程?”

夭绍犹豫:“那你……”

沈伊笑笑,安慰她:“放心,我再睡半日就无碍了。”他握着夭绍的手,又道,“过些日子我会去云中看你。那里战火弥漫,切不可再任性行事,听阿彦的话。”

“嗯。”

“去吧。”沈伊阖目,将她的手松开。

夭绍又望了他片刻,等他呼吸平稳似睡去了,才轻步走出房门。沐奇等在门外,见她出来,递上斗笠。

夭绍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忽然驻足停下。

“三叔,”她垂首片刻,再抬起头时,神情冷静,眼睛里却透着几许茫然,“我坚持留在阿彦身边,不顾众人阻止北上,让阿公和婆婆担心,让许多人挂心,这样……是不是真的太过任性了?”

沐奇怔了怔,笑道:“我只知道,郡主心中其实不曾想过给任何人添一丝麻烦,所以一直在努力保护着自己,也保护着自己关心的人。”他注视着夭绍,语气认真道,“郡主已经长大了,而且比许多人想象的要更加勇敢聪慧。若不是如此,太后和太傅为何敢放手让郡主一人留在北方?”

夭绍望着沐奇,目光渐渐明亮,一夜未眠的疲色在脸上褪去,唇边的笑意终于有了几分往日的轻松。

两人出了门庭,只见刺史府外的高墙下停着辆绛紫軿车,车侧环拥着七八名背负弯弓的侍卫,以狼跋为首,皆着玄色斗篷,高坐良驹。

“郡主。”离歌上前接过两人的包裹。

四顾寻觅,唯独不见那人身影,夭绍蹙眉,套在貂皮下的手指猛地冰凉。

沐奇看了她一眼,含笑问离歌:“尚公子呢?”

“少主在夜间已只身上路,嘱咐我等留下,护送郡主至云中。”离歌道,“这一路上风烈沙狂,骑马多有不便,郡主上车吧,我来驾辇。”

“不必。”夭绍淡言回拒,吩咐沐奇道,“去牵我们的坐骑来。”

沐奇应了声,疾步离去。

离歌心有担忧,皱眉道:“郡主,路上……”

夭绍微笑着打断他:“云中事急,诸位皆是鲜卑儿郎,必然归心似箭,夭绍不敢以一人之怠拖累各位。”她横眸扫了眼离歌,霜雾下,那素来明净温柔的目光间已分明存了丝异样的倔强和冰凉。

离歌诧舌,忽然恍悟过来是谁惹了她,自是噤声不再语。

沐奇牵来坐骑,夭绍利落翻上马背,回头看向身后一直沉默未言的黑衣老者:“狼跋族老,劳烦你先行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