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寒夜思进退(第2/6页)

沈伊不知为何口中话锋一转,笑道:“你和阿彦还是这般,为了对方早不知自己的处境。”他仰头饮一口酒,凉冽在喉,心中却已滋味重重。他低头,眸光无意落在夭绍适才看的卷帛上,却是雪山图志。

“你北上是为了去雪山?”沈伊皱眉,“不是说少卿已觅得了解药?”

“尚说过那药根本不能解阿彦体内的毒,只能暂时控制毒势。”夭绍低声道,“那日我查了医书,时已八年,阿彦体内的毒早入骨髓,即便寻得了雪魂花,也不知能不能尽解毒素。”

沈伊淡道:“别多想,那毒定能解。”话虽如此,他执着酒葫的手却渐渐垂落,无力撑于案上,又看着夭绍明明无助却强自镇定的面容,他勉强抖擞精神,笑道,“你道我今日去清音馆为什么?北方来的胡商常日歇在那里,说曾路过雪山,采有灵芝妙草,我是特定去见他们的。”

夭绍双目透亮,忙道:“可有消息?”

“雪魂花之说确有其事,但雪山茫茫,世人不知其生长所在。八年前曾有牧人无意寻得,献给了柔然宗室中人。那个牧人,我已有了他的消息。”沈伊道,“只是雪山乃冰封极地,如此寒冬定是不能去,莫说有体力寻药,即便生存也是难。三月春日时百草茂盛,我们那时再去雪山,行不行?”

夭绍思索再三,仍是道:“既有牧人的消息,那牧人何在?我先去找他便是。”

沈伊勾唇,目光定定落于她的面庞上:“你是不信我?”

难得见沈伊这般认真的神情,夭绍无奈,只得颔首:“信。”

“那就好,牧人的事交给我。你也别再乱想,早些休息吧。”沈伊微微一笑,起身离开。

夜风萧瑟,掠过重楼瓦檐,呼啸呜鸣。沈伊快步出了阁外,停于水畔,倚着栏杆一阵虚脱。鼻中呼吸愈发压抑,他掷了酒葫,闭上眼眸紧紧捂住疼痛难耐的胸口。许久,他才抬起头,看着静立于一旁梧桐树下衣袂纷飞的男子,嘴唇张了张,声音幽幽如若病虚:“你早来了?”

“来了半个时辰。”

“三州刺史的夜宴这次散得倒快?看来真的国卿总比我这个冒充的来得有威力。”沈伊冷笑,淡淡道,“来了为何不进去?”

商之未答,黑衣隐没于深沉的夜色中,如同虚幻。片刻,他叹道:“那牧人早已死,方才为何骗她?”

“你以为我愿意?”沈伊愤怒回视,“而你呢!又为何骗了我们这么多年?”一言吼罢,两人俱是沉默,耳边仅闻枯叶被风卷入池水中的轻响。

半晌,沈伊深深吸了口气,垂头轻声道:“抱歉,尚。”

商之摇头:“无碍。”

“我何尝不明白,那事定是阿彦不许说。”沈伊神色怆然,“其实知道了又如何,我们能做的,你都已经为我们做过了。”他抬眸盯着商之,苦笑道:“我也是到今日才知,之前你消失的那两年是去了哪里。”

商之望着他,并不言语。

“除了与阿彦在雪山寻解药的三年,你另在雪山呆过两年,即便是腊月寒冬,也未离去。”沈伊轻笑扬眉,“也难怪你如此耐寒,那是因为你当时所受的寒冷根本不是世人能想得到的。据清音馆的胡商说,三年前有个神秘的黑衣男子寻到了那位献药草给柔然宗室的牧人。可惜人们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只知那黑衣男子离开后,那牧人全家当夜便皆死于非命。”

言至此,他抬起头看商之,徐徐吐声:“那黑衣男子可是你?”

“是。”

“牧人的死——”

“我的确逃不了干系。”商之言词淡淡,“我若找不到他,他或许还能安稳活几年。”他轻轻阖起双目,唇边笑意尽是苦涩:“他什么也未说,却还是逃不了一死。只是可怜了牧人那两个还不到七岁的孙儿。”

“何人所为?”

商之摇头:“至今仍未查到。我第二日赶去时,尸首已不在,帐篷也被燃为灰烬,唯一得知的线索,便是当日黄昏时分,有人看到一金袍华裘的男子骑着白玉骢徘徊附近,身带异香,面貌俊秀近妖。”

“金袍华裘?身带异香?”沈伊沉吟,念光闪过,只觉一金袍修俊的身影正自久远的往事中悠然步出重雾。记忆中,男子俯身注视着他,双目妖娆深邃,如若冰凉的吸石。幼小的沈伊只望了一眼,便觉坠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样惊惶失措的感觉,如今想来竟也令他心有余悸。

只不过……那人,那人——该是已死才对?

沈伊面色一变,额角顿时渗出冷汗。

“怎么?你知道是谁?”商之目光敏锐,自看出他的不妥。

沈伊不堪那锋利如剑的目色,忍不住移开视线,思量良久,方低低出声:“尚,我得离开范阳去雪山一趟。”他拿定主意,才复又回头直视商之,“我想,或许我能寻得雪魂花。”

商之望了他片刻,道:“随你。”

“那范阳这里……”

“明日朝廷来使是义父,这里的事你无须再担心。”商之瞥了一眼夭绍的阁楼,微微拧眉,“只是夭绍……”

沈伊道:“带她去云中吧,她该和阿彦在一起,阿彦也需要她。”

商之闻言一怔,僵立当地。风拂满身,漫长的沉寂中,他忽然感到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寒正慢慢侵入骨骸,直透入他的心底。

“你大概还不知道,阿彦和小夭,早已有了婚约。”沈伊抬首望向夜空,轻声道,“九年前,谢叔叔送给阿彦月出琴,他的话我至今仍记得清楚:琴在情在,情在心在,心在,人在。他要阿彦一生保护小夭,阿彦应下,只可惜小夭却不知情……”

说到这,他话语一顿,又觉自己的担心多余,笑了笑,继续道:“不过依她现在对阿彦的感情,即便没有婚约,怕也是陪伴一生一世的执着吧。如今阿彦中毒未解,心结犹在,故意冷落夭绍虽是为了不拖累她,但又何尝不是折磨他自己?往日东山上无忧无虑的欢笑如今尽成悲哀,只能是叹人世无常。”

他感慨良多,身旁那人却许久不再出声。

沈伊转目,入眼却是商之瞬间苍白如雪的面庞。

怔了片刻,他轻轻摇头,行至商之身旁,伸手按住他的肩,温言道:“我离开范阳北上的事暂时不要让夭绍知道,免得她又要跟随。依她的腿疾,去雪山那样的地方无疑是送死。还有……夜里风寒,积雪未融,你虽不惧冷,但也不要站得太久。”

鲜血,刀剑,遍地尸骸……仿佛是在无尽的迷雾中,遥遥望见黑衣刺客执刀而笑,面目狰狞如鬼,而他的身前,青衣如烟,在弥漫的血气下缓缓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