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费心苦筹谋(第4/9页)

商之缓缓出声:“谁能告诉我,究竟是为了何事相斗。”

段瑢颤巍巍上前,夜风拂过,吹得他摇摇欲倒。他跪在商之面前,商之弯腰欲扶,他却摇头,固执不起。

“少主要知道何事,段瑢可说。”他轻轻叹息,“今日其实不但是先主生忌,也是老朽生辰。云展为讨我欢心,在酒肆为我摆宴祝寿。宴前轩公子领着族人到来,以玉为礼,说是来为我贺寿,更携来一个伶童,弹唱小曲。我当时说不出的欢喜,只以为拓跋氏与段氏从此恩怨互泯,能言交归好。谁知那伶童开口唱的……唱的却是:黥奴流娼,豭彘为段……”

“爷爷,别说了!”段云展怒喝,深吸一口气,屈膝跪在雪地中,咬着牙道,“是段云展辜负少主的救命之恩。不过要让段氏在这样的屈辱下活着,却是忍无可忍。”他在商之面前叩首,再抬头时,眼角隐约有水光闪烁。

商之看着拓跋轩,冷冷道:“你昨夜答应我什么?”

拓跋轩在夜风中大笑,声音桀骜:“本不关我的事,是他们敏感多疑。那伶童只是我在清馆里随意挑来的,谁能料他开口唱这些?他们不听我解释,更说起宿仇,数落我先祖。如此我还避开的话,受屈而死的先祖也会蒙羞。”

两方严惩不贷各执一词,关键人唯有一个。商之提高声道:“伶童呢?叫他过来。”

段瑢道:“宴上混乱时,那伶童就已不见了。”

“伶童自然趁机逃逸。”段云展冷笑,瞥向拓跋轩,“不然被捉住,岂不正落实了某人的险恶用心。”

拓跋轩面色一变,正待反讥,段云展又望着商之,再次叩首:“少主,请允许段氏一族离开云中。纵是我们在野外寒风露宿,纵是被匈奴所灭,也比留在此地被人羞辱的好。”

商之沉默,半晌,看向段瑢:“段老也是这样想?”

段瑢白发苍苍,身影愈发地孱弱,含泪道:“今日晨间拜忌先主时,老朽心中无比感怀,暗下誓言要忘记恩怨,一切以鲜卑为重。只要少主开口,不论生死荣辱,段瑢欣然而受。少主不叫段氏离城,段氏就绝不弃鲜卑众族人而去。”

“段老宽宏,尚先行谢过。”商之将他扶起,目光自拓跋轩脸上掠过,声音冰凉,“我再说一遍,如今大敌当前,诸族私仇暂且不计。若有违者,严惩不怠,按叛族逐出云中。”

“谨遵少主命。”

街上诸人跪地,齐声应呼。唯拓跋轩笔直而立,火光模糊了他的面容,更让他的目光在这一瞬狡异不可辨。呼声过后,满街静籁。横刮耳畔的寒烈风声中,拓跋轩终于撩起衣袍,缓缓屈膝,垂首下跪。

即便是夜晚,未出一个时辰,托在场为数不少的妇人之功,商之的严令遍传城中每一个角落。与严令一起传遍的,自然也有当街事件的风云盛况。

郗彦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听偃风叙说着街上两族私斗的事。

王府西侧的寒园翠竹清幽,清溪缓流,宛若世外之境。郗彦倚坐在栏杆上,静静望着远山寒峰,并没有认真听偃风说事。偃风见他心不在焉,遂闭了嘴,持剑站去一旁。他打量郗彦手里握着的信帛,心道:郡主的信少主不知已看了多少遍,到现在还是五指紧扣,松不开半分。他暗暗猜测,莫非是郡主出了事?但瞧郗彦平静的神色,却又不像。远远瞥见钟晔自园外走来,偃风迎上前,将街上的事归纳成三言两语,对他复述一遍。

“知道了。”钟晔点点头,将手里一件夹袄递给偃风,“将这个送去拓跋府给轩公子,行事小心,切莫让人发现行踪。”

那夹袄以金丝玉片织成,偃风吃惊:“金玉甲?这是少主的随身之物,为什么要给轩公子?”

钟晔没有多说,只挥挥手:“速去速回。”

偃风领命,点足跃上树枝,灵活的蓝影如飞鸟般,刹那消失在夜色中。

钟晔走到郗彦身旁,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钟晔抬目看去,冷月星空下高峰积雪,分明与当年在雪山的夜色相似。钟晔心中了然,叹了口气,劝慰道:“少主不必过于忧虑,郡主机敏聪慧,武艺不弱,身边又有沐三和离歌陪着,不会出大事。何况方才我已传信给云阁在柔然的商旅,他们会一路照应。”

郗彦淡淡颔首,将目光收回。

残月如割,洒落满庭清光。钟晔在月光下努力分辨着他的神色,轻声道:“不过,少主有没有想过,若郡主这次真的寻到了雪魂花,那竺法大师当年所说的十年期限也就不会成真。少主如能平安活着,是不是该与郡主说明婚约之事?”

平安活着?郗彦微怔,而后失笑。一天月色淡凉似水,在他的眉眼间凝封成冰。他是担心夭绍,万分担心。雪山寒域,冰封极地,她去那里几乎是舍了自己的双腿。那雪魂花千年难遇,早让传闻变成了传说。他不是不期盼能平安活着,相反,他已期盼了整整八年,然而对于身中剧毒、命不长远的人而言,存着那样期冀去面临绝望,实在太折磨人,还不如放下一切,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

夜色寂寂,月光照入竹林,万缕素凉。郗彦站起身,寒风吹过,青袍纷飞。竹叶清气拂上面庞,他只需微微阖目,便能看到命运的枯爪正紧桎自己的咽喉,一刻也不曾松懈的森冷无情。

郗彦慢慢扬唇,钟晔目光紧灼,他却只能无奈摇头。

“少主,”钟晔声音沉痛,“如若少主不再想着那场婚约,为了郗氏子嗣的延承……你也断不该再刻寡自己。”他自知此话逾越,说完,双膝跪地,手遮住了脸,浑身颤抖。

郗彦只觉是在一瞬间,自己的身子被夜风吹僵。碎冰涌入心中,割破鲜血淋漓。天上风卷云残,九年的仇恨与隐忍飘忽掠过眼前,当年漫洒邺都满城的血光仍在眼眸里燃烧。他庆幸,此刻的自己还不至于万念俱灰。他低头,伸手扶起钟晔,唇微微一动,转身走入内室。

他说:“好。”

没有任何声音传入耳中,钟晔却听得分清。一时心肠摧裂,老泪纵横。月光幽幽,风烛晃动,那在地上无力飘摇的阴影,是凭空而生、残年悲暮的无望。

(四)

时已过亥时,月隐云霄。寒园一地白雪,梁檐上冰棱倒悬,铜铃低垂。风过虚空,铃铛声便悠悠飘起。

竹林之畔,偃风练完剑,出了一身大汗。拂开掉落肩头的竹叶,他回头看了眼烛火荧微的书房,心知郗彦还未歇息,正待入室催促他去安寝,墙外却忽起一阵急促的马鸣声。

偃风心中微动,纵身跃上墙头,看向马鸣传来的方向。

王府前,商之面容铁青,狼跋一脸焦急,两人快马离去,其后跟着十几名侍卫,直奔向北面城门。偃风正觉奇怪,又闻远处传来嘹亮的号角声,纵腾的马蹄声,抬头望去,西北方火光烈烈,映亮了半天夜空。无数飞鹰在火光上空展翅厉啸,偃风辨明方向,遽然一惊——那里正是鲜卑驻扎在城外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