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空山犹在,暗换年华(第4/8页)

“不碍事的闲人。”裴行端坐于泉边岩上,撩袍掸袖间,意态一如既往的清贵雍华,“商之君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是,”商之于松荫下转身,开门见山道,“敢问裴相,可知当年裴氏于安风津惨败的真相?”

裴行侧首,目光藏于暗色深处,漫不经心道:“两军相对,势必会有战败的一方,商之君以为还有什么真相?”

“裴相心知肚明。”商之不愿兜绕圈子,直截了当道,“安风津之战即便是败,本也不该落得那样的惨烈,裴氏一门除裴伦将军外,父子兄弟有去无回。那一战,东朝统帅为大将军郗峤之,他是令尊裴道熙于东朝为司徒时的亲传徒弟。师徒相对,纵是两国纷争、利益分途,也不该是裴氏一门全都魂归怒江的结果。再者,以尚熟悉的郗峤之,若非特殊状况,绝不会如此狠心,亲手将曾有师徒恩义的人逼上绝路。”

“你熟悉的郗峤之?”裴行悠悠一笑,“很是有理,倒确实提醒了本相。只是不知商之君指的特殊情况为何?”

“有人从中挑拨离间,故意陷害。”

“陷害?”

裴行稳坐岩上的身体终于微微一挣,似在某种束缚下竭力抑制的艰难。他望着商之,目光寡淡却又弥远,唇角的笑意更异常地深刻。

商之避开他的目光,缓缓道:“先帝晚年,北有匈奴为乱,南与东朝交恶。当年先父率师北上抗击匈奴之际,令尊裴道熙为分君忧,请缨领裴氏亲军南下,二十万精兵饮马怒江。江左朝野惊骇,郗峤之奉旨对敌,两军交缠于安风津,时逢盛夏水汛,战事因此分外艰难。东朝为此战举国动员,粮饷不绝,援军不断,而北朝的后方支援却迟迟不至。据令狐淳所言,朝廷上有人故意苛刻粮草,不调援军,他当时奉裴老将军之命回洛都请援,诸臣皆置之不理。而裴相那时为御史大夫,留侍洛都,为此跪叩宫门外三日三夜,也不曾落得一兵一草支援怒江。这些往事,不知尚说得对不对?”

“的确不差八九。”裴行冷笑,“令狐淳果然是在国卿手上,枉本相调教这么多年,他竟还是这么不开窍。”

后面一句商之只当不闻,问道:“既是不差八九,那差的那一分呢?”

“本相当时跪叩宫门外的时候,倒是有人理了此事的。”裴行于夜风中略微扬眉,“当时的丞相慕容华,他亲口告诉本相,大司马独孤玄度于塞北战事也很吃紧,要家父裴道熙在怒江再支撑半月,朝中才会有粮草援军调拨南下。”

言罢,他眸底添上几许惆怅的嘲讽:“商之君,你不会告诉我,所谓的真相是这个?”

“若只是这些,尚何必有闻喜一行?”商之不为所动,轻笑道,“当时南北皆有战事,洛都的确是由丞相慕容华和太傅姚融坐镇,供给粮草,拨调援军。只是不知裴相可还记得,先帝晚年病重,移驾华清宫,在他身边侍奉的人是谁?”

“贤妃姚氏。”

“请恕独孤尚大不敬。”商之对北略一拱手,“先帝生性谨慎,敏感多疑,从不深信他人,更遑论放手将军国大事交给外臣处置?当时他虽病重,调兵虎符却并未授予丞相慕容华。不错,当年裴氏于怒江艰难时,家父于北方也确遭逢了一段困境,原因是战前保持中立的柔然突袭后方。大军受匈奴柔然前后夹攻,所以一时失利,处境窘迫。然而那时洛都也没有援军和粮草北上,全靠鲜卑一族于后方补给,如此才维持下来。是时安风津、塞北战事不顺的战报频传洛都,先帝受激昏厥,当年独孤皇后早已殡天,由姚妃掌控后宫,明令外臣于特殊时期皆不能轻易出入,甚至连嫔妃探望也有限制——这些,想必裴相也是知道的。”

裴行似认真回忆了番,才冷冷淡淡道:“如你所说,那当时唯一有希望调拨援军给裴氏的,不是慕容华,而是姚融。”

“不错,”商之道,“听闻裴老将军领兵南下之前,还曾与先帝有过密谈。说是密谈,在耳目遍地的禁宫却难保机密。据我所知,那次密谈事关储君之位。不知是不是?”

裴行面色沉静如水,没有回答。

商之料知自己所言不差,继续道:“当时先帝有三子,先独孤皇后嫡子景王司马豫;姚妃之子、赵王司马徽;还有裴太后的幼子、康王司马坚。我父亲和裴老将军各领战事,实也是一次为储君之位争夺的博弈之局。丞相慕容华才可堪国,又无北朝祖训的后妃外戚之约束,是以无论择哪个皇子继位,他都会是首辅大臣。而司马氏历来提防鲜卑独孤,更担忧鲜卑内部纲伦,就族规而言,慕容亦属独孤一族的家臣。是以先皇为防独孤、慕容同气连枝,初始并不属意景王继位。他心中宠爱刚出生的小皇子康王,与裴道熙的密谈,其实也是下了密旨吧?我听令狐淳道,他那时是裴老将军的贴身侍卫,知道裴老将军虽叛南降北,且身负东朝对裴氏的灭族之恨,可是心中却还是不愿真刀明枪南指江左。我想,使裴老将军改变初衷、下定决心挥师南下的,该就是先帝这一道密旨承诺。不知是不是?”

又是一句“是不是”问出,连带被世人史书埋没于深渊、掩饰了多年的阴谋和贪欲,此刻正要破出重重枷锁,趁着万缕幽风飘飘腾升。那么一股子腐朽透了的黑暗气息,正临风狠狠扑来,让裴行无法不动容,眸波轻颤的刹那,不禁低叹了口气。

商之紧追着问道:“尚还听闻,当年裴老将军欲挥师南下,裴相的五位兄弟俱是支持,却唯有裴相持反对意见,为什么?”

为什么?

裴行望着身侧缓流的泉水,恍惚回到十四年前的那夜,自己劝说父亲推却帅印时,兄弟们俱是这般问自己——

为什么?

山头的冷月被烟云浮蔽清华,山谷间一片阴暗。

数丈之外的年轻人分明与自己有血海深仇,裴行却在这一刻突然松弛下来,任谷风吹旋修长衣袂,卷入泉水。碧色的衣裳,湿漉漉于水面飘荡,正如碧色的浮萍,所不同的是这片碧色有了牵连,无法自由地孤行远方——正似掌控自己一世的牵绊,喜怒哀乐,俱在此间。

一霎的失神间,裴行忍不住细嚼起当年的苦痛和徘徊,目中酸楚无法自拔。而商之也无声无息地站在树荫下,仿佛体谅着他的心情,默默无语,唯剩风声萦回在二人耳侧。

长久的萧寂,在商之以为他不会开口时,淡凉的声音却从夜色下飘出,阴寒细微,却通透有如明镜般的水面,不存一丝波动。

“安风津之战,注定是场败局,何必徒劳牺牲?”

往事夕烟,在不适当的时间凭吊顷刻都是奢侈和盲目。残月在裴行的声音中探出云层,将那张清秀的容颜照出素日的鲜明。裴行慢慢转过头,仍是静静地望着商之:“你不必接着问了,十四年前的事,你确实察得深入。不过有些关于深宫密庭、权臣私斗的勾当,中间的原委对错,纵是大罗神仙也分不清。本相只想告诉你,如今离真相大白的那一日还很远。若能等到那一天,你了解了所有,却还可以找出理由来质问本相,本相将洗耳恭听、一一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