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幼无人怜,是以少孤(第3/9页)

沈少孤笑了声:“好。”

见他兀自坐着不动,女帝道:“你还有事?”

“臣弟听说阿姐将色楞格河开采矿石的文书批给云阁了?”沈少孤不无忧虑,“那里可是柔然的龙脉。”

“龙脉?世人以为而已。”女帝在烛火下徐然一笑,注视着对面墙上的柔然地图,双目明亮,“不说那是一条假龙脉,便是真的,放在那里敬着守着,可以为柔然带来成千上万的财富吗?柔然世代居在东北一隅,孤塞不通,商旅罕至,纵是我们有令兵强军威的精铁,也还是在贫穷的家国之下无法伸展。云阁掌控中原财脉,却素来和鲜卑交好,朕其实等他们踏境柔然、商旅来往很久,如今既有机会,朕自然不可放弃。”

“阿姐既想得这般明白,臣弟唯有支持。”

关于色楞格河,沈少孤心中那点隐秘的不安根本无法在此刻说与她知晓,遂撩袍起身,走到仍在专注磨墨的夭绍身边,俯身在她耳边笑道:“送师父出宫,如何?”

夭绍自小记忆力过人,方才他们的柔然话她虽听不懂,却一直凝神记了下来,此刻正在心中默默背诵,却被沈少孤突然而起的汉话吓了一跳,记在脑中的那些奇怪发音顿时失了大半,手中墨汁更是溅出几缕,污了身上的彩衣。

她抬头瞪着沈少孤,沈少孤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欣赏她的怒色。

女帝不知其中原委,这一日下来她已疲惫至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夭绍道:“你便送他一程,不必回来伺候了,自去休息吧。”

夭绍领命,随沈少孤退出偏殿。

出了殿门,沈少孤有意放慢脚步,夭绍无声无息走在一侧,夜风吹拂拽地彩裙曼妙飞扬,愈发衬得那抹纤细的影子仿佛是凌空飘行的孤弱。直到这时,她才从那张巧笑嫣然的面具下释放出来,这样漫不经心的敷衍神色,一丝也藏不住她心底里的忧虑忡忡。

行到僻静处,沈少孤轻声道:“你不是该有话问我吗?”

“是。”夭绍一转目光,那明净眼瞳间的冰冷竟刺得沈少孤心中发颤。

夭绍道:“女帝寝殿里供奉了一朵红莲般的花朵,那是不是雪魂花?”

“算是,”沈少孤道,“不过雪魂花从来都是并蒂而生,一朵为白,一朵为红,红白一起,才是真正的雪魂花。一旦失去任何一支,另外一朵都不能独自存活。早年那牧人偶然得了两双,其余三朵都用完了,如今只剩下阿姐寝殿里这一朵,却也是在九年前就已精华丧尽。阿姐将它放在匠人造的密封水晶里,才保持了花色的长久鲜艳。”

夭绍停住脚步,问道:“如此说来,当年有意害我母亲的,是她?”

此言一出,沈少孤在前方也停了下来,背对她站了半晌,才转身道:“我若说不是,你信不信?”

他眼中诚意分明,夭绍却摇摇头,茫然道:“我不知道。”

沈少孤叹了口气:“别胡思乱想了。”看着她疲倦落寂的面庞,他拍了拍她的肩,“不必送了,回去早些休息,为师明日再入宫看你。”言罢收手转身,金袍于雪地间飘然离去。

夭绍站在原地想了想,却未回寝宫,彩衣夺过黑夜,飞过秀海碧波时恰若浮光掠影,在白塔四周侍卫最放松的一刻无声潜入。

“华伯父,我又来了。”夭绍轻笑,随手点了靠在门边瞌睡的小侍从睡穴,轻车熟路燃了灯烛。

慕容华也是一笑:“无论中原还是云阁的事都很急,我也猜想你等不到明日,今夜就会来。况且,”他抚摸着手上的宋玉笛,“你不该这么不小心,把尚儿送给你如此贵重的礼物遗忘在这里。”

夭绍提过茶壶想给他倒茶,谁知壶中已空,便在旁悠然煮茶,笑道:“若是明日来,怕还是和女帝一起,说不了什么。”

慕容华放下玉笛,询问:“你要说什么?”

夭绍道:“阿彦和伊哥哥目前都在柔然王城,华伯父若想离开此间囹圄,眼下正是时候。”

“离开吗?”慕容华喃喃道,“让我再想想。”

“好,”夭绍料想这其中的恩怨定然难解,也不勉强,只又笑道,“夭绍今日听了几句奇怪的话,华伯父见多识广,劳你一解。”

“但言无妨。”

夭绍认真回忆着方才女帝和沈少孤的谈话,因记得不完整,未免贪多出错,索性弃去那些模糊的,凝思一刻,择了脑中印象深刻的几个发音念了一遍。

“姚融……出兵……凉州……云中……朝贺……拖延……色楞格河……龙脉……”

慕容华在她断断续续的音节之后迅速说出对应的汉文,想了想,道:“这大概是两件事。凉州兵动和色楞格河毫无关系。”

“是,”没想到自己记住的东西是这般乱七八糟,夭绍不禁脸颊一烧,尴尬道:“方才我们回去后,正逢融王来禀事,我在一旁听了,就记得这么多。”

“如此……”慕容华不辨她羞惭的神色,在案上敲着手指,琢磨道,“鲜卑胜了匈奴后,尚儿的身份已大白天下。姚融断不会任鲜卑如此复兴,一定会趁机发难。兵动凉州,是他迟早会走的一步,以此才能胁迫北帝如九年前一般再次与鲜卑为敌。柔然和姚融素来暗通曲款,大概他们方才商量的就是这件事。依我猜测,想来是姚融要求柔然出兵助他一臂之力,不过柔然如今形势也艰难,女帝需要等到长靖朝贺之礼后,才能放心出兵。那句拖延,该是对姚融的回复之话。”

夭绍在一旁听了,惊讶不已:“华伯父凭这几个字就能猜出这么多?”话一出口,猛然想起他之前北朝丞相和首辅的身份,暗骂自己糊涂失言。

慕容华却不知她的心事,笑了笑:“女帝的心思,当前的局势,其实不想也可知。”他说这话时,清俊的容颜间一派淡然,指点江山,成竹在胸,却丝毫不见骄狂和浮躁。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淡薄,夭绍对他模糊的认知到此刻才愈发清晰——残身之下竟是如此的心志和智慧,风姿奇如天人,不由让她想起了阿彦,心中对慕容华敬重的同时,悄悄添上几分亲切。

“还有别的事吗?”慕容华见她许久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夭绍沉吟一番才道:“我需要出趟宫,本想请长孙大人帮忙,却不知到哪里去找他。”

“是想去见阿彦?”慕容华心中了然,从怀中取了一枚玉牌给她,笑道,“不必去找孙超。子时之后,出右银台门,持这张令牌,会有人领你进出自由。”

此时茶已煮好,夭绍给他倒了一杯茶汤,收了玉牌,谢过告辞。

慕容华拿宋玉笛敲击掌心,唤道:“莫又忘了你的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