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风雨无常(第4/9页)

夭绍抿着唇不语,眼见原先的半碗药汁被血液不断充盈,即将满溢而出时,她才以碗盖遮住药汁的热气,自己拭去血迹,却不敷药,只用纱布再度绕裹伤痕,宽长飘逸的长袖一旦落下,不露半分痕迹。

云玳推来轮椅,夭绍起身,忍住脑中一瞬的昏眩,道:“去书房吧。”

钟晔守在书房的内室外,见夭绍到来,忙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药碗。

“阿彦怎么样?”

“少主运功调息了一日,还未出来。”

夭绍自轮椅中站起,推开门扇,扶着墙壁缓步走入内室。内室不曾燃灯烛,一片黑暗,夭绍只隐约瞧见静坐榻上的身影,摸索着向前,靠近他身边的刹那,只觉有冰雪寒气扑面而至,让她不禁一个冷战。

钟晔跟随而入,将药碗放在书案上,望了一眼郗彦,轻步退出房外。

夭绍在榻上坐下,燃了火折点亮灯烛。

郗彦在光亮下睁眼,冷似冰封的双眸、雪白无色的面容,竟让夭绍一霎想起塞北绵延无垠的雪地,那里处处苍冷,处处萧瑟,冰雪消融的声响,从来是那般地悄寂安然。

夭绍目中酸涩,低头捧了药碗,递给郗彦,柔声道:“喝药。”

郗彦接过药碗,抿唇饮了一口,如昨日一般,再度皱起双眉。

“还苦吗?”夭绍心中惴惴,不安道,“我今日是用花露煮的药。”

郗彦不语,神色有些怔忡,垂眸之际有意无意看了眼夭绍的双手。夭绍的左手指尖轻轻而颤,忙拢于袖中,郗彦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指尖。他的掌心寒似冷冰,她的手指竟也凉如夜水,郗彦声色不动盯着她的面庞,夭绍似是被看得羞怯,赧然低头:“药快凉了,还不喝?我费心煮了三个时辰。”

“我喝。”郗彦闭眸,慢慢将碗中的药汁饮尽。翡翠碗落下,他松开夭绍的手,将身旁一件狐裘披在她的身上。

“你在发抖。”他轻声道,话语如水,不辨什么语气。

夭绍裹着狐裘,靠入他怀中,眨眼而笑:“如此就不冷了。”

郗彦微微一笑,灯烛映照下的容颜似乎有了几分暖色。

榻侧的书案上卷帛堆积如山,郗彦拿了左侧几卷机密紧急的谍报看过,又默不作声地放下。

夭绍在旁瞥了几眼密函上的消息,却是惊疑难定,正想开口询问,不料书房外脚步声仓促响起。偃真的声音在外传来,禀道:“少主,苻公子领着迟空和柔然郡主到访云阁。”

“苻子徵?”夭绍有些奇怪,“密信上说迟空和柔然的郡主南逃北朝,凭云氏玉令一路皆由云阁的人照应,只是自安邑过了济水后便再无消息,怎么如今竟是和苻子徵一起?”

郗彦静静想了片刻,未言只字,起身下榻,刚走一步,身体却忽然僵滞。夭绍忙扶住他,郗彦捂着胸口,一记猛咳,唇间倏然涌出夺目血色,悉数洒落夭绍的衣袖。

“阿彦!”夭绍的声音中有克制不住的颤抖,两人望着灯烛下那片被血渍浸染发黑的深紫衣袂,一时俱是怔怔发愣。

长久的静默下,风吹窗扇,夜雨飘摇,满室悄然流动着的,唯有支离破碎、沉沉死寂的幽光。

(三)

夜色已深透,前庭堂中灯烛悠晃。苻子徵临窗静坐,慢条斯理品着云阁侍女递上的茶汤。

堂中一侧素青纱幔环拢净玉屏风,里间有少年焦切问道:“云公子,她怎么样?”

短促的沉寂后,有人缓缓出声:“无大碍,左肋的剑伤并不深,只是落水久了,寒气入体,所以昏迷不醒。”

那少年没再说话,纱幔后脚步声响起,白袍包裹下的孤瘦身姿被烛光投照出修长的阴翳,慢慢来到堂中。

郗彦对苻子徵揖手道:“今晚有劳苻兄了。”

“举手之劳而已。”苻子徵意态清闲,笑道,“那姑娘既无大碍,我便放心了。早知这对姐弟是你的熟人,我昨夜就该将他们送来云阁,险些误了人命大事。”

郗彦淡然一笑,唤道:“迟空。”

少年应声走出屏风,俊秀的面庞毫无表情,站到郗彦身侧。

郗彦道:“昨日幸亏有苻兄路过援手,救了你们的性命,恩情弥天,可曾谢过?”

少年望了苻子徵一眼,二话不说伏地叩首,在苻子徵弯腰想要搀扶时,他又迅速抽袖起身,避到郗彦身后,双眸清寒似月,竟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昨夜南渡济水时无意救起这对只凭借一根浮木随浪漂流的“姐弟”,不想两人身上皆受了伤,又曾受长河寒潮侵体,因此一直昏迷,直到今晚这少年才苏醒过来,张口便是说“云阁”。苻子徵难得一次善心大发、送佛到西,只是不知为何这少年对自己总是冰冷难亲的疏离,举止言行间更是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仿佛他不是救他们的恩人,而是追杀他们的仇人。

如此不识好歹的人苻子徵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奈何对方只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年,他想计较也难以下手,一时意兴阑珊,辞别郗彦,寥然离去。

郗彦支撑到此时已极是疲累,靠着软毡在案后坐下,凝神调息片刻,才在案上写过药方,交给钟晔:“去把药煎了,找人收拾一处清静的庭院,长孙姑娘需要静养。”

“是。”

见钟晔捧着药方离去,迟空慢慢挪步至郗彦面前,低着头道:“多谢公子收留。”

“应该的。”郗彦望着他,“你和长孙姑娘为何会离开柔然?”

迟空迟疑片刻,问道:“师父曾说云阁眼线遍及天下,想必公子已听说了柔然的动乱?”

郗彦道:“此事我是听说,只是不太明白内里情由。长孙将军既然是柔然长公主的驸马,身居要位,又素来受女帝恩宠,为何要起兵包围柔然王城、软禁女帝?”

迟空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知之不详,那日王城突然大乱,师父被长孙将军从宫中接到公主府,匆匆忙忙地,便让我陪着郡主南下。师父给了我一枚云氏玉令,说凭此令沿途可得云阁照应,一路本是无事,不想渡济水南下时,遇到了长靖公主。郡主见到她很是高兴,邀她同舟,未想公主却是剑刺无情,我一人不敌诸多高手,只能趁夜色迷蒙、水浪高涨,以柔然武士不通水性之故,毁了轻舟,拖着郡主漂浮孤木上,方才保得性命。”

“长靖?”郗彦目光微动,“她也来了北朝?”

“是,以我揣测,公主应该只是想带郡主回柔然,以此挟持长孙将军,所以并未有杀意,也不曾对我们下狠手。”

郗彦静默不语,迟空想起什么,伸手从怀中取出两卷锦帛,低声道:“师父本有两封书信让我交给公子和鲜卑主公,不过……我们在济水上漂流那么久,等我醒来后……信帛就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