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长袖善舞(第4/14页)

赵谐看着他踉跄奔出静室,扶了扶额,唇边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这般蓬勃热血、自由任性的意气风发,自己却是许久不曾体会到了。

他怔思片刻,低下头,拿起案上的明黄帛书,再阅了一遍。这是宣萧少卿与郗彦回朝封赏的圣谕。如今年轻的一辈已崭露头角,风采之盛不下他们当年,只愿他们能够善始善终、情义永存,不要再像自己这一辈,到头来竟落得生死别离、恨怨难消……

祈愿如此,然而他又深切地明白:命运之轮推动下的风云变幻,却是从无止境的。想到今早萧祯提及中原战事时难以掩饰的骄傲和野心,赵谐叹了口气,将圣谕放入锦盒,交由外面等候的官员发往荆州。

胜报传到邺都,众臣正忙碌于前线封赏、荆州各府任命、南蜀质子到京的诸事,内患平定、神清气爽的萧祯袖手于外,闲暇之余不免寻思起心里另一桩隐秘的牵挂。只是这事暂时还无法摆上朝堂廷议,除了太傅谢昶外,萧祯一时也想不出该和谁一吐他欲大展身手的雄心壮志。

于是谢昶正与中书省诸中丞、舍人商讨荆州新任官员的备选时,却被许远传入文昭殿,叩拜落座,等待良久,终于听萧祯缓慢问道:“苻子徵在邺都遍访群臣的事,太傅想必已有所耳闻?”

谢昶颔首:“是。”

萧祯本欲让谢昶顺着此话延展议题,但见他甚为吝啬言词,不得已,只得自己续道:“听说他是为司马豫求援而来,白日黑夜都和朕的重臣们勾连一起,还有那班清流名士。此人长袖善舞,其心其举可谓明目张胆。先前因荆州战事一直吃紧,朕无法分心他顾,且前方战事还有赖此人的战马,一时也不好深究。只是如今荆州战事已定,怕不能再任凭他在邺都胡闹下去。朕今日找太傅,是想问问太傅对此事有何看法?”

谢昶垂首想了一刻,说道:“苻子徵为北帝南下求援应是事实,先前不递国书求见怕也是和陛下顾虑一般,那时朝廷内外皆忙荆州战事,无法他顾。如今捷报到朝,如此人诚心求援,想来近几日便会求见陛下。”

“如此……”萧祯故作沉吟。身下龙榻宽敞,无处可依。谢昶说话又是这样的模棱两可、真心难辨,萧祯忍不住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轻声道:“那依太傅之见,若苻子徵上朝求见朕,北援之事该不该做?”

谢昶捋着胡须微微笑了笑:“陛下鲜有这般心急的时候。想来北援之事背后的利害关系,陛下早已想得通透。”

萧祯但笑不语,谢昶低声叹了口气,道:“鲜卑反叛,中原战火纷飞,司马皇室纵能逃过此劫,也将是苟延残喘、元气大伤。而且依老臣所看,北方形势还很莫测。司马氏军队虽多,将士虽广,却不及鲜卑精锐善战。而且北朝经历了九年前鲜卑逆案、诸王动乱,以及不久前的姚融之祸,早已外强中空,朝中贵族争斗又素来成风,彼此相轧,打击汉人士族,难得北方民心。因此,老臣认为,中原大战的胜负,最终还很难预料。如今苻子徵南下求援,我们无论出兵与否,今后五十年内,怒江南北的对峙将不再如十四年前、九年前那般平分秋色。当然,这只是司马氏得胜之后会有的局面。”

萧祯道:“若鲜卑夺得中原之鼎呢?”

“那情况就复杂了。”谢昶言词顿了顿,目光看着玉石地面,微有恍惚,“鲜卑之主独孤尚虽则年少,却是世间难得的英雄人杰。且自古至今,鲜卑一族历经磨难,无尽血泪之下,自成就了誓死不屈的士气。如今鲜卑一族众志成城,满族上下都是骁勇善战的硬汉。前些时候,鲜卑横扫拢右战场的气势比之百年前乌桓胡骑南下之时更胜三分,那样惊若雷霆的煞气,着实让人心骇。难怪——”

他忽然止住不说。萧祯追问道:“难怪什么?”

谢昶淡淡一笑,喟叹道:“难怪北朝建国以来,司马皇室虽任用鲜卑贵族,却从不曾放松一丝警惕。非如此顾忌,也没有九年前的巨祸了。”

“原来如此。”萧祯却是第一次听说司马氏暗藏的用心,同为帝王心性的他不禁琢磨起其间驭人的取舍和难以为人知的考量,想了片刻,才道,“太傅说了这么多,还不曾告诉朕,北援之事到底做不做得?”

谢昶微笑道:“虽然是说出于道义而行,却也是开疆拓土的难得机会,陛下可以把握。只不过有件事陛下心中要有底线,我朝的军队也刚自荆州烽火中解脱,如今这个时候,将士亟须休养生息,纵是北上,也不能大举出兵……”他似忽然想起什么,明显地沉默了一下,才又续道,“而且挥师北上需渡怒江,按眼前局势来说,与北朝接壤的荆州、豫州、徐州中,荆州乱刚平,豫州水师不及徐州。若出兵,还是北府兵为先,只是目前北府兵的统帅郗彦——”

萧祯了然接过他的话:“郗彦是独孤尚的表兄弟,血缘情深,不可不顾虑。”

谢昶不慌不忙道:“除此之外,陛下还需考虑,我们北援能有多大作用,若司马氏政权一旦倾覆,我们便结了鲜卑这个大仇。虽则中原战定后鲜卑必然忙着恢复元气,我们短期无忧,长远却难预测。且如今北朝与鲜卑一南一北对阵中原,我们若援北朝,军队如何北上?想必不过是边角一番厮磨,难成大事。若是与鲜卑联手,倒可以里应外合,攻城夺地,以图霸业……”

萧祯听到最后,微微一惊,忙打断他道:“太傅的意思竟是援助鲜卑?”

谢昶看清萧祯竭力掩饰下的惊慌,虽则是早预料到的,内心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道:“老臣的意思,北援是可以的,但眼前形势,我们既不宜劳师动众,也不能不考虑长远将来,需以最小的牺牲博得最大的利益,除此之外,也要适当顾忌荆州之战首功之臣郗将军的心情。因此老臣认为,援鲜卑好过援北朝。当然,等苻子徵递上国书,此事还要陛下做最后定夺。”

萧祯犹豫起来,沉思良久,皱眉道:“即便我们愿助鲜卑,却也是一厢情愿,鲜卑人并没有邀我们联手的意图。”

“此事难说……”谢昶眼帘低垂,一笑道,“陛下放心,等郗将军回到邺都,此事自然会摆上朝堂的。”

萧祯却不再言语了,谈话延伸至此,绝非他事先所料。先前自己的筹谋还是太过天真和简单了——他忽觉挫败,然羞恼之外却又是另一种心动,因而就放任自己陷入漫长的沉默中,慢慢沉淀萦绕心头的诸种思绪。

(四)

自东朝开国以来,承庆宫素为历任太后居所。因殿阁筑在宫阙最北,正紧依盛载桂树的僖山,这里便终年沉浸在桂叶遍满山岩的浓郁翠色中。虽则冬日难免肃冷了些,但每逢夏季,承庆宫内外便可得一番喜人的幽凉。永贞元年始,沈太后住入承庆宫,因她一向畏热,萧祯命人在宫殿之后挖掘活渠引入曲水深流,清波环绕间的殿阁由此愈发清静渗凉,难比皇城它处。